第一百零六章【迴轉壽司】

秋去冬來。五彩斑斕的葉子終於在日復一日的風中被一片片吹落了，連同著最後那一片。

陳伊萬努力地忘記，忘記李梓，忘記她與李梓的點點滴滴。像許多人一樣，她曾經拚命幻想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一種藥片，是那種可以清除人類記憶的藥片，從高三那節數學課開始，一一清除，一一可以將她與李梓的一切都清除，這樣至少自己的心還是完整的。

西梁冬日的雪一場一場的下，覆蓋了花園草坪，覆蓋了梧桐樹的枝頭，覆蓋了城市和街道，覆蓋了大院里的紫藤花架，最後也覆蓋了陳伊萬那顆碎裂的心。

然而，受過高等教育的陳伊萬卻異常清醒地知道，這世界上並沒有這種可以清除記憶的藥片，有的只有努力地工作。而愈加努力地工作也只是為了更加努力地忘記。

這天劉經理帶著陳伊萬再次拜訪了區域內最大的客戶。這個美師公司在西梁最大的客戶一般都是由劉經理親自帶隊最後跟進年度合作計劃。入秋以來啟動的新年度合約洽談和簽訂時，他除了親自與這個客戶進行談判，還帶上了陳伊萬。陳伊萬按照劉經理的部署負責前期談判所要準備的全部資料，包括跨部門的數據調取分析、年度合作方案擬定和合作項目的諸項細節，談判中在側聆聽學習和執行一些輔助任務。

劉經理帶著陳伊萬已經經過了多輪艱難談判的推進，但客戶一直因新年度銷售目標增長率超過往年一倍以上，始終不肯讓步。終於在這天上午，經過最末幾輪精湛艱苦的談判，達成了共識，最終客戶落筆簽下了新年度的合同和目標計劃書。

顯然這場談判，讓連續陰鬱多日的劉經理心情豁然開朗，邁著輕鬆的步伐出了客戶的辦公樓，冬日陽光灑在正午的停車場上格外溫暖。抬了手腕，看了時間，午飯時刻已近。

「小楊，送我們到桔梗壽司店吧。」一上車，劉經理便在後排座說道。

「好的，經理。」司機小楊回頭看向劉經理，趕忙應答道。很快，沙漠王穿過繁忙的車流和街區，停在了一處安靜的鬧市小巷內。

「楊，你自己看看你要吃什麼吧。我們大概四十多分鐘也就吃完了。」劉經理下車后對司機說道。

「好的，經理，旁邊有家麵館挺好吃，我吃完就回車裡等你們，您要有事就打我手機。」小楊一邊指著前面的麵館，一邊說道。陳伊萬看得出司機小楊年齡不大卻極有眼裡見，跟了劉經理已經幾年了，對他的工作方式和習慣都已非常了解了。

陳伊萬跟著劉經理一起邁步走進了這家「桔梗」壽司店。

身著日式淺色印花和服的店員挑起半掛的暖簾，深鞠了躬，用日文和中文說道：「歡迎光臨。」

「伊萬，這家店不錯的，你吃過嗎？」劉經理一邊在前面大步邁著一邊問道。陳伊萬隻得在後面倒了步子緊跟上。

「經理，壽司我吃過的，但這家店我沒來過，不知道的。」陳伊萬快速環顧了目光所及應答道。

穿過門廳，走進正廳前，服務人員示意二人脫了鞋，邁步上了榻榻米，又跟著服務生向里來到迴轉壽司區域，按照服務生示意的兩個空位，二人先後坐下。座位是一把沒有腿卻有扶手的日式榻榻米座椅，椅子上有鑲嵌著藍白波浪花色的仿錦絲軟墊，盤腿坐上很是舒適。

坐定后，陳伊萬仔細環視著店內的環境。店面看起來不小，一直向里縱深延去。迴轉壽司的對面，也就是靠窗的一邊都是排列著類似包間的單獨用餐區域，午餐十分，裡面看起來都已經滿座。貫穿整個用餐區域的是精心布置的日式園林，小橋流水，捲簾移門，矮松白沙，讓人一時難以分辨是在戶外，還是在室內。

迴轉壽司是在餐廳的最中間區域，橢圓形的傳送帶後面是整個壽司的備餐區域，坐在椅子上稍作探身就能看到大師傅們整個操作料理的過程。這裡的確是陳伊萬來過的最為精緻也最為高級的日式料理店。

陳伊萬給劉經理和自己分別泡了玄米茶，又將茶杯遞至了他面前。劉經理也一改往日雷厲風行的摸樣，仔細向陳伊萬介紹著店裡最有特色的壽司。當不同顏色代表不同價格的壽司或小食旋轉傳送至面前時，陳伊萬便挑選了看起來有胃口的壽司，就著服務生送來的芥末蘸料，品嘗起來。

「伊萬，你最近做得不錯的。」劉經理低頭吃著壽司，忽然十分不經意地說道。

陳伊萬聽到劉經理是在誇獎自己，趕忙將手中的茶杯拿起，雙手捧著遞向劉經理面前道：「經理，謝謝您，主要還是您給我提供了這麼好的學習機會。」

「哎喲，怎麼還學會說這些有的沒的官話呢，看來帶你跟著學習談判，你是好的壞的一併都學會了呀，呵呵。」劉經理看了一眼陳伊萬，眯著眼笑著，也拿起手邊的茶杯。

黑色的日式寬口茶杯碰撞后，泛起了一圈漣漪，陳伊萬舉至嘴邊喝下了一口。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泛上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趕忙補充道：「經理，那我以後說話會注意一些。」

「呵呵，無事，我說笑而已。」劉經理朝著陳伊萬再笑了笑，又道：「伊萬，你聽過『張弛有度』這句話吧？」

「嗯，聽過的。」

「其實做工作也是的，我看你最近這大半年很拼，幾乎天天加班。其實，你有時可以調整一下節奏，以後你的職業道路還很長呢。」劉經理專註著一面夾著面前的壽司，一面不緊不慢地說道。

「……嗯。」陳伊萬抬了眼帘向著劉經理望了一望，有些黝黑的臉龐上透著意味深長。

「經理，您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陳伊萬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凝神好奇問道。

「呵呵，學會提問了。」劉經理勾了眼角，用雙手輕推了推眼鏡框，「我那會兒大學畢業后，在台北上班，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吧。不過，可比你剛入職時那是傻太多啦。」

「經理，您在說笑吧，怎麼會呢？」陳伊萬有些不解。

「我剛進公司時，前輩帶著我跑了一個星期的客戶，就扔給我自己跑了。業績達不成就只能自己去死磕，那時候也不會什麼談判技巧，常常就被店家轟出來。有一次為了讓一個大客戶進新品，我給人家搬庫房搬了一個多禮拜。」劉經理說著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兩隻手臂疊在一起搭在面前的桌面上。

「呃，搬庫房？」

「對呀，剛好碰到那個客戶轉換庫房。我每天清早都是最早一個到那個客戶庫房門口等著，去了一頭扎進去就是搬貨，什麼也不說。」劉經理說著，臉上泛起了光澤，像是又回到了自己年輕的那個時刻。

「後來呢？」

「搬了一個多星期貨后，有天老闆娘忽然叫人喊我到她辦公室去。我那個忐忑呀，我想完了，完了，連搬貨的機會都不給了……」

「真的不給了嗎？」陳伊萬手拖著腮，瞪著不大的雙眸聽得分外入神。

「是呀，那種要被宣判遊戲已結束的心情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晰呢。」劉經理抿了抿嘴，嘴角露出兩個淺窩來。

「那後來是真的連貨也不讓您搬了嗎？」陳伊萬聚神趕忙追問道。

「我沒辦法呀，只能硬著頭皮去了老闆娘辦公室，結果老闆娘直接劈頭問我：『要我打多少錢給你們公司？』」

「呃，哇，……」陳伊萬聽到這裡，眼睛里放出百轉千回的驚喜光芒來。

「我聽到后眼淚當場都下來了，真的。」劉經理此刻眼中也閃爍著激動的光亮。

「呃，那再後來呢？」陳伊萬努力腦補著當年還是年輕時候的劉經理，在聽到客戶這句話時的那種激動和感動。

「後來，後來呀，那個月我是我們公司的新品王呀。哈哈……」劉經理咧了嘴角，笑得異常開懷。

陳伊萬在聽到劉經理揭示的謎底后，也笑出了聲，繼而抿嘴道：「經理，您真不像個南方人，更不像台灣電視劇里的台灣人。」

「哈哈，不像就對嘍，太像的話，我怎麼入鄉隨俗做生意呢？」劉經理挑了濃眉，得意地看著陳伊萬回應道。

「奧，好吧，這個也是談判技巧吧？」陳伊萬疑惑著，若有所思地問道。

劉經理笑著點了點頭。

陳伊萬端了茶杯，心中回味著剛才劉經理分享給自己的奮鬥故事，思忖著。忽聽劉經理向自己問道：「伊萬，你想過你的以後嗎？」

劉經理一邊喝了口玄米茶，聚了眉心，一邊扭過頭認真望著陳伊萬。

「以後？多久的以後？「陳伊萬有些發楞，疑惑問道。

「呵呵，比如三年、五年以後。」劉經理收了眼眸看著眼前的空盤，似乎不那麼經意地答道。說罷，又抬眼看向旋轉著的傳送帶，似乎還要挑選一下合口的壽司。

「呃，三年，五年，我，……我還沒有具體想過。」陳伊萬仔細搜尋著腦海里儲存的信息，但似乎對於那樣的未來還並沒有具體的內容。

「伊萬，……我建議你有時間的話可以想想看。」劉經理最終拿下了一碟帶魚子的壽司，一邊用公用筷夾了一塊給陳伊萬，又向自己的盤中放進了另一塊，緩緩道：「你有男朋友嗎？」

「呃，……」陳伊萬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像是瞬間定住了表情，一種被凝固的冰涼感由腳底升起來，最後停在了臉上。

「呵呵，看來是有呀。」劉經理側目復看了一眼陳伊萬，似笑非笑道。

「沒，……經理，曾經有，…..現在，現在沒有了。」陳伊萬回答的語無倫次，慌忙垂了眼帘。

「是呃，那現在就是沒有啰。」劉經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道：「難怪看你最近工作上那麼有時間拼呢。」

其實依劉經理這樣的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又怎能看不出此時的陳伊萬寫在臉上的表情呢。

沒等回應，劉經理又補充了一句道：「那也好，你現在倒沒有什麼牽挂了。」

「什麼牽挂？」陳伊萬回了神問道。

「我是說，你想一直干銷售代表嗎？」劉經理咽下了最後一口壽司，略頓了頓，拔直了背，嚴肅道：」你有想過干一些更適合你的工作嗎？或者更有發展的工作嗎？職業規劃。」

陳伊萬有些茫然，努力想著劉經理所說的那個詞：「職業規劃」，躊躇了片刻，如實回答道：「我……職業規劃？我還沒有想過這些。」

劉經理再瞧了瞧一臉茫然的陳伊萬，似點了下頭，抬了眼眉道：「比如，產品經理、品牌經理？」

「產品經理，品牌經理？」

劉經理將手邊的茶杯轉了一個圈，平和道：「你知道你不可能一輩子干銷售代表，就像你不可能一輩子都在我們這家公司一樣。」

放下了茶杯，劉經理望向了站在迴轉壽司裡面操作的師傅們，「其實我也去過北京、上海、深圳這些城市出差或短暫停留，那裡的發展讓我驚嘆。我覺得也許那裡有更加廣闊的天地。」

「呃。」陳伊萬轉過頭來，閃了閃長長的睫毛，有些驚訝劉經理此時對自己說的這些話。

正紛繁思緒中，聽到耳側劉經理又道：「伊萬，你其實特別聰明，很勤奮，學習能力很強，身上還有股倔勁兒，這些都是你的優勢。這也讓我想起了我自己年輕的時候啊。」

劉經理向椅背上靠了靠，又道：「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在這裡歷練幾年，可以到外面更廣闊的天地去學習，那裡有更先進成熟的理念、更大更高遠的平台提供給你。」

「呃，經理……」陳伊萬似乎被劉經理這些如雷貫耳話的每一個字震撼了。一般來講，自己的上級主管如果覺得自己做得好，做得出色，是應該加以鼓勵和挽留，不應該是告訴自己還有其他的職位，還有更加精彩的外面世界才對。

劉經理並未應答，仍看著操作台前忙碌的大廚們。

從前的陳伊萬從未想過這些，即使萊蒙曾經告訴過她北京是座夢想之城，即使自己曾經對李梓說過，他們可以有一天一起去北京，但她從來都沒有真正想過自己為何要去那裡，以及去那裡要做些什麼。

陳伊萬嘴角動了動，似乎還想問些什麼，卻被劉經理打斷了。

「你一定驚訝於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吧。其實你也不用詫異，我只是比你看過的更多一些，有了一些所謂的經驗而已。你呢，也只是之前從未想過這件事而已。」劉經理喝下了茶杯里最後一口茶，佯裝驕傲地揚起臉笑道：「重點是從未有人告訴過你這件事吧？哈哈。」

說完，劉經理看向陳伊萬眼前的空盤，問道：「那你吃完了吧？」

陳伊萬趕忙從那思索中醒轉過來，點了點頭。

不等陳伊萬說些什麼，劉經理已經擊了掌示意服務生前來買單。

「謝謝您了，經理。」陳伊萬看著正在簽單結賬的劉經理，心中漸漸生長著暖暖的力量來。

「嗯。」劉經理拿起了服務生找的零錢，嘴角淡淡一瞥道，「你呢，也不用這樣感激地看著我，我就是想，如果你以後走出去幹得好了，你們那裡缺個總經理什麼的，你肯定馬上就能想起經理我來。哈哈。」說完，劉經理爽朗一笑，站起了身。

陳伊萬跟著劉經理出了壽司店，午後的陽光照在迎面的街面上，透著春日到來的氣息。

「經理，剛才在小巷的一家碟店裡，淘了一張cd，你肯定喜歡。」上車后，小楊揚著一張興奮的笑臉扭頭向著身後落座的劉經理說道。

「呵呵，淘了什麼好貨？」

「華仔的《世界第一等》，閩南話版的。」

「楊，厲害呀。」

小楊將手中的cd遞給了劉經理，劉經理翻轉著反覆看了這張老cd，心中大喜道：「經理我現在就要聽！楊，謝謝你啦，有心了！」

「嗨，經理你平時那麼累，給你差差心哈......」

「走了啦，就你狗腿，回公司！」說著劉經理兩手在小楊雙肩上用力一拍，「今天可真是不要太美好了，哈哈。」劉經理仰面大笑起來。

陳伊萬透過車窗，看著家鄉城市裡不遠處正在推倒重修或者擴建的工地。一路想著劉經理方才的每一句話。

「人生的風景，

就像大海的風浪。

有時兇猛有時平靜，

親愛的朋友你要小心

......」

一路上，沙漠王的車載音響里循環播放著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