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夜驚魂】
陳伊萬不知在東峰上坐了多久,又哭了多久。晚霞早已褪凈,東峰已幾乎被夜色全然包圍了。驀然才發現空曠的東峰頂只剩下了她獨自一人了,艱難地起身,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只要稍稍用力抬起就痛得趕忙要放下去。費了好一番功夫,努力適應著腿部的酸痛,吃力地背起了登山包,憑著記憶,走去自己登頂的來路。
走至那刻有「東峰」兩字的巨大山石前,陳伊萬仰頭看向星光下那金色的字體,還能依稀慘淡地識別。無聲,片刻,轉了身,獨自向著山下的來路走去。
此時的陳伊萬才清晰地感到自己邁出的每一步,都已經不再受大腦和身體的支配。僵硬著軀幹,深一腳淺一腳地勉強在狹窄的山道中摸索著向前。身後的登山背包更成了一座巨型的包袱壓著自己無法呼吸。
山道的四周漆黑著,左側是爬滿著黢黑一片各種植物的陡峭崖壁,右側向無法識別的遠處延展著齊身高的茂密樹叢。借著空靈的星光,奮力辨識著腳下狹長卻沒有盡頭的山道,陳伊萬的腳步跟著蜿蜒而曲折著。
陳伊萬急促地呼吸著,空氣中彌散著各種雜草植被混合的充滿野生氣息的陌生味道,與大院紫藤架下的花園味道截然不同,幾乎是天魔兩屆的區分,像極了曾去過的野生動物園裡的虎豹放養區。只要在自己呼吸聲喘息的間隙,耳際就能清晰地聽到從不遠處某個角落裡傳來的奇怪嘀咕聲。
忽然,一聲低沉而古怪的聲響從近前的樹叢中猛然傳來,緊接著就是悉悉索索的一陣觸動雜草的聲音。陳伊萬心中劇烈一驚,全身神經驟然收緊,注意力灌注在腳下,抬起已經顧不得疼痛的雙腿,向前奮力跑去。但那如墜鉛塊的雙腿只笨拙著跑出了幾步,便不知是身體和腿過於僵硬還是因為過度緊張驚懼,猛然向前一個趔趄,努力平衡了片刻,便徹底失去了重心。
陳伊萬的眼前瞬時冒出一片燦如星辰的銀紫色星光,璀璨如五月繁盛的紫藤花開。忽而幻化成了一位身穿白色希臘裹裙的少女天使正飄然立於眼前,及腰的波浪金髮披散在身體兩側,純白的翅膀以極為優美的姿勢伸展於身後。天使的嘴角輕輕翹起,眼帘略微低垂,粉色安詳的臉頰上透出了奇異的光芒來正看向自己。
就這樣,陳伊萬的整個身體撲倒在了狹窄的山道上。疼痛順著手掌指尖慢慢傳至大腦,被撕裂般崩塌得痛著。臉貼著地面,山道上怪異的土腥味順著鼻尖滲進了心脈。
又是一聲更加清晰的嘀咕聲,比剛才愈加響亮和貼近了。陳伊萬記起了中午在山下的餐館里,店家曾經提醒過自己每年山上都會出事,還會有豹這樣的野獸出沒……她知道自己已身處險境,身上不自覺地淌下成串的陣陣冷汗,已沁濕了整個後背,心中的恐懼四溢,生長蔓延到了發梢。
努力抬起頭,陳伊萬用手肘支撐著自己想儘快爬起來,但並沒能成功,背上那如山的登山包此時幾乎成了壓倒自己的最後那根稻草。再次將臉貼近山道粗糙的地面時,有那麼一瞬間,陳伊萬腦中閃過一念:也許躺在這裡一切的痛就可以結束了。
一行清淚再次湧出,落在了鼻翼下的山道上,綻放出更加新鮮可食的泥土芬芳。
腦海中影幻出許多美麗的畫面。母親溫柔如光的笑臉,父親嚴肅認真的孜孜教誨,大院那個不大卻永遠溫暖的家;遠去的大院校園門口的柿子樹,大學高數的階梯教室;遠去的唐欣,川雲姬,萊蒙,溫苗苗,韓美琪,蔣文宇,劉經理,阿梁……還有最終也已遠去的李梓。他們都一一停在了那遠去的時光里,已如浩瀚的星際穿越,又一一消失在了宇宙的盡頭。
耳邊忽而傳來了切切地說話聲,不很真切。
趴在漆黑寒冷山道上的陳伊萬猛然睜開了雙眼,將耳朵努力貼向地面,仔細辨識著剛才聽到的聲音。但除了風吹草動,並無什麼傳來。陳伊萬努力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起來,再次仔細趴在地面上聆聽,這一次她聽到了真真切切的講話聲。
「陳伊萬,這世上並沒有什麼『上神真仙』,有的只是你自己。你得自己爬起來,爬起來呀……」心中忽湧上這句話來,陳伊萬抬起頭笑了,仰天大笑,眼淚撲簌簌滾滾落下。
猛然抬起了頭,陳伊萬再次嘗試著用手肘努力支撐住自己,心下狠狠一橫,左右搖晃著站了起來。分不清楚自己此時是在一個夢境中,還是在某個幻覺中,低下頭,用沒有搓破的手背將手掌上沾滿的沙粒塵土輕輕拂去。
沒有時間再想什麼,甚至沒有時間哭,陳伊萬沿著山道奔跑起來。
也不知道這樣堅持著跑了有多久,依稀聽到並不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收了腳步仔細分辨,像是心中忽然閃過了一束光亮來,陳伊萬幾乎是在用最後的力氣尋著那說話的聲音拚命奔跑而去。山間的夜風從自己的耳邊掠過,呼啦啦,透著刺骨的寒冷。奮力轉過幾道彎后,她終於看到了一行人正打著手電筒排著隊在前面不遠處的山道上緩慢移動著。
陳伊萬這才意識到,她登山包里所帶的頭燈、手電筒竟都沒有記起拿出來使用,就這樣摸黑在山路上不知跑過了多少路程。像是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一般,再向前大步奔去,終於趕上了前面的那一列人。用力拍了拍走在最後面的那人,喘著氣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氣息問道:「請問,我能跟你們一起走嗎?」
這一行人立時中斷了對話,都紛紛驚訝地回頭看向了陳伊萬,楞在了原地,顯然他們被這突如起來的問話驚嚇得不輕。
陳伊萬趕忙調整著急為短促的呼吸,又道:「請問,我能跟你們一起走嗎?我一個人,……有點害怕。」
這一行人定睛仔細瞧著,方才看清楚了一個身形清瘦的女孩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氣,再仔細看過,似乎還剛摔過一跤,臉上身上還沾著塵土甚為狼狽。面面相覷后,努力也平息著各自的震驚,繼而馬上浮上十分同情的表情來。
「姑娘,你一個人?」其中一個人搶先問道。
「嗯,我一個人。」陳伊萬點頭道。
問話的人仍然不以相信地向著陳伊萬身後那洞黑處張望著,再次確認道:「呃,一個人?」
「嗯。」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山道上,這也太危險了呀!」
「我……」
「你是不知道的,這段山道是最僻靜的一段了,稍不注意就迷路了,太危險了!」走在臨近陳伊萬的一位中年女人睜大著眼睛,似乎還是無法相信陳伊萬竟是獨自一人摸索在這漆黑的山路上。
「我剛才在……東峰耽誤了一會兒,就忘記了時間。」陳伊萬已經逐漸平息了自己急促的呼吸,緩緩回復道。但剛剛一身的冷汗卻漸次快速褪去,身上從後背處透著冷。
「那也太危險了,這山上草叢這麼高,如果碰到猛獸怎麼辦?」有人搖頭嘆道。
「別嚇唬孩子了。」那位中年女人向著自己的同伴揚了揚手,十分關切地又道,」你怎麼一個人爬這麼高的山呢?唉,你這孩子!要是我的孩子我可會擔心壞了。你是來玩兒的?」說著便拉起陳伊萬的手將她併入到自己的隊伍中,順手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將她短髮上粘著的幾根雜草取下。
走在最前面的領隊看到陳伊萬已經進入了他們的隊伍當中,就迴轉了身,繼續打著手電筒,帶領著一行人繼續在山道上行進。
「嗯,也不是,我……有點工作任務。」陳伊萬答得遲疑。
「你們單位也真是的,讓你一個女孩子來這裡。」
「我們都有不同任務,這次是在調研,每個人分配的地方不一樣……」
「那也實在太危險了,萬一迷路了呢?」那位中年女人抬手樓了樓陳伊萬的肩膀。
「我登山包里有食物和水。」
「那管什麼用呀?出事就是一瞬間的。唉。以後可不能這樣了。」那中年女人最後拍了拍陳伊萬的肩頭又囑咐道。
「謝謝您了,我知道了。」陳伊萬聽著身旁的陌生人這般囑咐的話語,心中即刻被一團溫暖的火焰觸動著,幾乎忘記了思考後怕,忘記了剛才自己摔倒在漆黑的山道上,忘記了自己曾想過要放棄爬起來。背後冷汗褪去后的寒冷卻更加劇了。
海拔兩千多米的星空下,叢林的山道間,一行人,蜿蜒著向前。
一心只想著登頂東峰的陳伊萬,原本也並沒有清晰地想好在哪裡夜宿的打算,於是最終跟著這一行人順著山路來到了遠山東峰賓館。經過了解,他們是這附近水務局的工作人員,前來遠山考察。在這些好心的工作人員協調下,這個夜晚,陳伊萬也宿在了這裡。水務局的工作人員用自己攜帶的消毒藥品幫陳伊萬處理了手掌的傷口,好在只是摔倒時被沙粒搓破了皮,經過簡單處理后也就並無大礙了。
東峰的夜晚刺骨的寒涼,雖然房間中開足了空調暖風,但也難以溫暖陳伊萬那顆疲累碎裂、冰凍寒涼的傷心。輾轉了幾個小時,一直也無法入眠。起身穿好了衣服,收拾了登山包,靜靜坐在床上,用濕冷的被子從頭上披下,將寒冷的身體裹在裡面,抬眼透過房間的窗帘縫隙,望著窗外的天空一點點,一點點,發白。
清晨,旭日的陽光初露,陳伊萬已經背好了登山包,走出了房間。將一張感謝字條留在了前台,出了賓館。燦若佛光的日出已漸升起,霞光萬丈,樹林草木間的露珠在日出中晶瑩剔透著。
陳伊萬帶著與李梓最後的訣別下山了,也帶著一路艱辛、一字一圖記錄下的調研手稿下山了。
下山行至北峰,陳伊萬選擇了搭乘纜車下山。晨間乘坐纜車下山的人還很少,許多遊客清晨才剛剛登上北峰山頂,正三五成群、兩兩為伴,欣賞著峰頂的日出和山間的美景奇觀。纜車很空,從高空幾近垂直向下,身後如斧劈鑿的山崖凌厲矗立。陳伊萬獨自坐在徐徐向下的纜車裡,回首看著這高山一點點在身後遠去,遠去。
「李梓,你終究還是將我們的名字刻在了你的手臂上。」慟淚滂沱。陳伊萬知道此生自己都不會再踏上這座山峰了。
此刻,眼淚是在與那心碎的往事做了最後的乾杯。
下山後,回程的火車上,陳伊萬覺得身體像極了一根沒有任何知覺的陳年老木,只有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反覆才讓她感到自己還能正常呼吸。勉強支撐著身體回到家。伊萬媽媽驚訝地看著像是走失了魂魄的女兒,摸著陳伊萬的額頭,已經滾燙似老君煉丹的火爐。
伊萬媽媽趕忙拖著陳伊萬去了醫院。自陳伊萬在大一因為肺炎住院后,伊萬媽媽就格外擔心女兒發燒感冒再引起肺炎來。但從化驗結果看,並不是太過嚴重的問題,醫生開了口服藥,讓回家自行退燒休養。伊萬父母也一致篤定認為,女兒是爬了那麼高一座山體力嚴重透支所致。
只有陳伊萬自己知道,那是因為身體已被掏空了,只剩下了一具裝滿了荊棘的軀幹。皮囊完好,心骨卻已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