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血流如注】
第二天清晨,當陳伊萬從混沌中醒來時,一眼便看到窗帘的縫隙處正透進了明亮的光影。猛然醒了神,一個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她意識到外面是朗朗乾坤的大晴天。
窗帘拉開的一瞬間,太陽正笑盈盈地掛在當空,如水洗過般湛藍湛藍的天空上,晴朗得沒有一片雲彩。地面潔凈清爽,昨夜那驚天閃電伴著滾滾巨雷帶來的暴雨竟沒有留下一絲遺迹。陳伊萬的嘴角高高揚起,眼前的這番景象讓她興奮不已,一掃了昨夜的擔憂和疲憊。一切可以今日揭過重來。
按照電話里兩人約定的時間,陳伊萬早早下了樓。剛走至賓館的大廳,便看到李梓背了那暗紅色的登山包已經等在了正門口,仍穿著昨晚的那身登山服。
陳伊萬走近前伸手摸了摸李梓天藍色的外套,仰面心疼問道:「你怎麼穿著半乾的衣服呢?」
「這衣服都是戶外專用的,今天這大太陽,還沒等咱們到山下就會幹透了。」李梓伸手輕撫著陳伊萬的短髮寬慰道。
李梓努力掩藏的倦容在他的眼窩深處浮動著。很顯然,昨夜裡他與陳伊萬一樣,並未能很好的入眠。此番望著陳伊萬溫柔如光繼續又道:「伊萬,你稍忍一會兒,咱們到了石禪院再吃東西,然後才有力氣登山。好嗎?」
「嗯,我都聽你的。」陳伊萬閃了閃長長的睫毛,一時豁然開朗,分外乖巧著答道。
兩人手牽著手再次出發了。
一出工廠大門,李梓便看到還是昨夜的那輛黑色轎車,仍舊停在昨晚的那個角落,依然是昨夜的那個尖著下巴的司機,眉頭猛然一鎖,心中徒生了褶皺。
「怎麼還是這輛車?」李梓心中暗道。
陳伊萬也有些發愣,彷彿這輛車在昨夜的暴雨里根本就不曾離開過那個角落。
昨晚天色已暗,並未太仔細看清楚那車的真實摸樣。這時陳伊萬才注意到,車子是很老舊的款式,在西梁的街頭已幾乎看不到的車型。黑色的車漆已經不再亮堂甚至還有些發烏,車門上有一道隱約卻很長的剮蹭,車窗的玻璃也並不透亮還有些許斑駁……這些都告訴陳伊萬,這明顯是一輛淘汰的舊車。
李梓當然也注意到了相同的細節,環顧四下,目光所及卻並沒有其他的車輛可做選擇。
「嗨,還是你們倆呀,可真巧!今天這天氣真是好啊!」
那臉頰黝黑尖著下巴的司機眼神也格外的好,從車窗里已經探了頭出來,一眼便望到仍是昨夜裡一心想要爬山的兩人。臉上馬上堆起辯識不清的笑容,熟絡地向他們揮著手,又用手指了指頭頂的天空。
一心只想儘快帶著陳伊萬抵達遠山東峰的李梓,並未回應那位司機熱情的招呼。腳下略有停頓,眼睛再次掃去四周更遠處,希望能有其他的選擇。
卻聽那司機繼續殷勤道:「你倆不用看了,今天天氣這麼好,又是周末,一早出去的人多。你們這會兒不走,等一下估計就有人上我這車了,你們再等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李梓沉了沉面色,左右思忖片刻,遲疑中點了頭道:「走吧。」說著仍像昨晚一樣,牽著陳伊萬的手走至車前,將登山背包從後背卸下來仍放在了前排副駕駛位上,自己帶著陳伊萬又坐在了後排的座位上。
「瞧瞧,這巧不巧吧,咱們這緣分沒得說……」司機嘴裡熱情道。
李梓無言。陳伊萬迅速看去李梓一眼,那清涼涼的面龐上靜若冷水。陳伊萬趕忙勉強向司機應道:「呵呵,是啊……」
「你倆看著還挺著急登山,不過今天這天氣好,你們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了……」
「走。」李梓徑直截斷了司機的話,冰霜道。
「對,師傅,麻煩你快點吧,我們確實也趕時間。」陳伊萬撫了李梓的手臂,忙接了他的話向著司機婉轉道。
司機也不在意,雀躍哼著小曲,啟動了車子,駛離了工廠,奔著遠山方向而去。
車子拐入從工廠至遠山的直通縣道后,大約行駛了幾分鐘,陳伊萬才注意到腳下的這條道路其實正在施工中。昨晚以及剛才走過的那段路是已做了拓寬和完成鋪設的新柏油路面,但再往前的路段看去,顯然還正在零零落落地施工中。
車子通過了一段施工圍欄后,前方的道路突然變得十分狹小,收縮成一條極窄的道路。已十分破舊的石子路面上不時有單一或整片連續的坑窪或凹陷,路近旁還堆了許多築路材料。司機雖然盡量躲避著,但坐在後排仍不時覺得顛簸異常。
後座上,李梓坐在副駕駛位的後方,而陳伊萬坐在他身旁的駕駛座後方。李梓的左手牽著陳伊萬的右手,而陳伊萬的左臂撐在自己左手邊的車窗框上,眼睛不時看著窗外的景色和那已經清晰可見並愈來愈近的遠山。
腳下的狹窄道路卻越來越難行。隨著連續的顛簸后,陳伊萬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眼神,望了一眼身旁的李梓,又凝神向前面的司機問道:「師傅,快到石禪院了嗎?」
「快了,快了,......」
「大概還需要多長時間能到,這路好顛呀。」
「快了,也就再有個五六,七八……十分鐘內吧。」
「伊萬,把安全帶繫上。」李梓忽然說道,並探起身,快速從陳伊萬靠向窗邊的上方找到了安全帶,並從她的身上橫過後在兩人身下尋找著安全帶的鎖扣。但翻找了幾遍卻怎樣也找不到那個環扣。
「路有點顛,你倆忍一下吧。我們這小地方沒錢,修個路難著呢,都搞了一年多了。估計這路再有幾個月也就能全修好了……」
「你的安……」李梓正欲詢問安全帶的扣環所在。
突然,車子像是駛過了一個大坑,猛烈振動顛簸了一下,左右劇烈搖擺著。李梓趕忙抬了左手,用力將陳伊萬固定在座位上,防止她因體重過輕而甩出去,另一隻手中還抓著未找到鎖扣的安全帶。
陳伊萬被剛才猛烈震動后,也連忙用自己的左手使勁抓緊了窗框,但一個更加猛烈的顛簸卻再次襲來。
還沒有等李梓用左手再次固定住陳伊萬的身體,車子已向著她所坐的方向劇烈偏斜下去,幾乎成四十五度角。陳伊萬無以控制地向身體左側車窗快速栽去,就在失去平衡的瞬間,李梓以極快地速度整個身體撲向了她。但是,已經遲了。
「咚」一聲異常沉悶的響聲,陳伊萬的頭部已經重重砸在了身側的車窗上,李梓緊忙伸出左臂抱住她的頭,右臂牢牢護在了陳伊萬的身體左側車窗旁,防止她再次失去平衡而頭部受傷。
不知過了幾秒鐘,車子才在艱難搖擺中重新貼平地面,恢復了平衡。
可也就在這時,陳伊萬身側的車窗玻璃應聲碎裂了。玻璃瞬時呈現不規則的破裂,其中一個如扇面一樣的倒三角型的玻璃碎片完整墜落而下。扇面的前端如一把尖長鋒利的匕首,頃時,鮮血猛烈噴洒而出。
鮮血直噴至了陳伊萬的頭上、身上,也噴向了李梓的胸前,一時間血流如注。
「嘎.......」,車子終於在劇烈掙扎中幾番搖擺過後,停了下來了。沒有翻車。
陳伊萬驚恐的眼睛已經睜大到最極限,腦袋被猛然撞擊過後感到異常的沉悶,像是被千斤頂死死封在了下面。再抬眼仔細辯去,才發現自己是在李梓的懷中,李梓正用左手臂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頭。但帶著新鮮血腥味的紅色液體正順著自己的頭頂而下,掠過鼻翼流到了嘴角邊,又滴滴落下打在了胸前的白色t恤上,如花。
一時間感覺自己頭頂上那千斤頂,正帶著自己沉去了湖底深處。忽聽到李梓的聲音像是從那遙遠的湖面上模模糊糊地傳來:「伊萬,伊萬,......你的頭沒事吧?」
努力張開嘴,陳伊萬卻覺得自己根本答不出話來,那股帶著溫度的鮮血仍汩汩而下。
李梓看到陳伊萬被鮮血噴濺染紅的臉和身體,艱難抽出了還緊緊抱住她頭部的左手,將她努力扶正在座位里,異常冷靜地再次問道:「伊萬,你頭沒事吧?」
「啊.......」終於,陳伊萬嘶喊了出來,「李梓,你的胳膊!」
只見李梓護著陳伊萬的右手臂上正插著一塊如扇面的倒三角玻璃殘片,鮮血就是從那殘片與李梓右臂之間的連接處噴涌而出的。
「我沒事!」李梓快速應答著,聲音不大,但透著出奇的冷靜。
就在陳伊萬仍困在巨大的驚嚇中,李梓卻用左手撫了陳伊萬的臉頰道:「把頭別過去,不要看。」
陳伊萬已經沒有了反應能力,她像是聽到了李梓的指令,將頭乖順地轉向身體左側,卻覺得自己轉動的很慢很慢,滑稽得像極了電影里的慢鏡頭。忽又意識到了什麼,馬上吃力地將頭又轉向回來,腦袋卻疼痛伴著一陣想嘔吐的噁心猛然襲來。
李梓已經從陳伊萬身側緩緩挪回了自己的身體,坐回了剛才副駕駛後面的座位處,架著那玻璃殘片仍立在血涌的右臂,伏下身用左手去解腳下登山鞋的鞋帶。
「李,梓,……你,你解鞋帶幹什麼?」陳伊萬忍著頭痛和那極為不適的噁心,驚愕地望向李梓。
「伊萬,你頭怎麼樣?有事嗎?」李梓卻一邊解著鞋帶一邊扭頭心痛不已地望著陳伊萬問道。
「沒,沒事,你……」陳伊萬結巴得語無倫次。
「我現在要把玻璃取下來,等下用鞋帶要勒住胳膊。」李梓沉靜說著,好像還是那個很久以前,陳伊萬在高三那堂數學課上看到的李梓,那樣的高冷而遙遠。
眼淚混著鮮血無聲而下,卻沒有抽泣的聲音。
「我幫你解!」陳伊萬已彎下身體幫助李梓解著鞋帶,雙手卻完全不受控制,不停地顫抖著。李梓腳上那淺棕色的登山鞋已被滴滴灑下的鮮血沾染了大半。
司機也已在驚魂過後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慌亂中從前排座探過身,驚恐道:「啊,怎麼會……」
「快呀,送我們去醫院!」陳伊萬一邊手指顫抖地取下最後纏繞的鞋帶,一邊向司機喊道。
「往回開,去工廠醫院吧,這附近就只有那裡有了。」李梓淡淡地對司機冷靜補充道。
凌亂中,司機醒緩了神,開始操控著破損的車子掉頭。
陳伊萬終於取下了鞋帶,拿在了滿是血污的手上。
李梓的眼中已是漲紅,「伊萬,前面背包里有一件備用t恤,幫我拿出來。」
陳伊萬依話探身從登山包里尋出了備用t恤也拿在了手上,瞬時那潔凈的t恤已被自己手上的血痕浸染了。
李梓轉過頭百般心疼和無奈中,綻了動人的嘴角,用手再次輕撫了陳伊萬的臉頰,向著她微微一笑道:「伊萬,把頭別過去,聽話好嗎......」
陳伊萬望著李梓那化骨的笑容,忍了剜心的痛應道:「不,......不要,我不害怕的,我幫你……」眼淚伴著李梓的鮮血順著她的臉頰無聲掉落而下。
李梓看了一眼倔強的陳伊萬,似輕嘆了一口氣,從陳伊萬手裡接過了鞋帶,將那棕色的鞋帶一端放進嘴裡用牙咬著,另一端卷了圈繞在自己的左手掌中,然後抬起了左手,猛地將插在手臂上的那扇形倒三角玻璃抽了出來。鮮血再次噴涌而出,赤紅染過了兩人的雙目,比剛才更加猛烈。
極痛中,用雙手接住李梓拔出的玻璃殘片,陳伊萬的心和腦袋一樣,再次被封在了千斤頂下,沉去了湖底最深處。眼前的一切都染著紅。嫣紅、桃紅、胭脂紅,鮮紅、猩紅、袈裟紅……殷紅了一整片世界,極為刺目、極為恍惚……
李梓用剛剛準備好的鞋帶快速纏繞在受傷手臂的上端,然後在嘴的幫助下紮緊。再從陳伊萬手裡接過t恤,將那清雅的淡藍色t恤整條纏在了受傷的右臂處,再用自己的左手捂住了傷口。
但很快,鮮紅已經從t恤中全然滲出,速度極快。
待李梓完成這一套標準的自救操作后,似重重嘆了一口氣,疲憊地微微靠回到座位上。陳伊萬還獃獃地捧著那塊剛剛被取下仍帶著李梓鮮血的玻璃殘片。
陳伊萬靜靜沉在湖底深處,忽聽到李梓在那遙遠的水面上對自己柔聲說道:「伊萬,……我沒事,你放下吧......」
「呃……」陳伊萬一時分不清自己身處何處,沉吟道。
「當心等會兒車子再顛簸,會扎到你了,快放下吧。」李梓又囑咐道,眼角處溢出一絲再難遮掩的疲憊、失落和疼惜。
「伊萬,你的頭怎麼樣?很痛嗎?」到了這樣的時候,李梓的滿眼裡還是只有他的陳伊萬。
看了李梓那布了血色的眼眸,陳伊萬方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沉在湖底深處,自己是在李梓的身旁,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車禍。
將玻璃殘片小心放在了自己腳下空處,陳伊萬將身體向著李梓身旁慢慢靠去,用雙手幫著他牢牢捂住已經染透的t恤。鮮血穿過了她的指縫,順著掌心流去手臂,又緩緩淌下。
陳伊萬用自己的臉頰緊緊貼在李梓的左臂上,眼淚靜靜落下,如線,卻依舊沒有哭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