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走廊】
破舊的車子飛奔著開回了工廠,又破例進入大門奔去了廠醫院。
李梓進了外科急診的手術室,陳伊萬卻被護士攔在了門外。
「你不能進去,裡面是手術室,傷口比較大,要清創和縫針,這是個手術。你在外面等著就行。」護士說完便緊閉了急診手術室的大門。
周末的醫院裡格外安靜,走廊里空曠無人。陳伊萬立在門外,立在那涼絲絲的長長走廊里,良久就這樣手足無措地呆楞楞望著那緊閉的手術室。剛才發生的一幕像是被定格在自己的腦海中,又像是在某個夢境中,真實而飄渺。
但有一件事卻從那「湖底」中央慢慢浮向了陳伊萬的腦中,越來越清晰,最後牢牢停住。李梓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受了重傷。如果沒有他撲過來護著自己,第二次劇烈顛簸引起的車子向一側傾斜而去時,那應聲碎裂的玻璃殘片會扎在自己的手臂或頭上。而此時在這間急診手術室里的人應該是自己,是自己才對。
已凝滯的熱淚混著臉上的血污再次無聲落下,打在了無措的手上。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有護士從手術室里急匆匆走了出來,徑直去了隔壁護士辦公室里打了一通電話。陳伊萬想攔住那護士問些什麼,但護士卻又向著另一間醫生辦公室跑去。很快,便帶了一個醫生和兩個護士,一起進去了手術室里。
陳伊萬隻得就這樣看著醫生護士進出著,痛頓默立在原地等待。
有兩個人從走廊一端的盡頭向著陳伊萬走來。「你好,……你還好吧?李梓在裡面吧?」
陳伊萬被這聲音問道,回頭看去,說話的人是李梓的舍友,而另一位她並不認識,似乎是在食堂里見過一面,大概也是李梓的同學或同事。
「剛才護士代李梓電話通知我們過來的,說來照顧一下你,你還好嗎?」李梓舍友急促著關切問道。
「我沒事,可是,可是李梓他……」陳伊萬下意識用手指向急診手術室,結結巴巴地說著,心中擁堵已久的擔心、驚恐、後悔等等都一起湧上。
「李梓說你頭部撞在了車窗上,可能受傷了,讓我們帶你先去檢查一下。」舍友不無擔憂地打量著陳伊萬,繼續又道。
陳伊萬從頭髮到臉頰再到身上的白色t恤、深色運動褲,都沾染著血漬,凝結成了絳紅色,片片點點的,觸目而痕迹累累。
「我不用去,我沒有受傷,……是李梓受傷了,我就在這裡等他。」陳伊萬用手指著手術室那扇青白色的大門,無力但卻倔強地回應道,臉頰上的淚痕又添了新跡。
「你不要太擔心的,李梓他肯定沒事的。他結實著呢,剛才護士也說了,沒有傷到動脈。」舍友望著陳伊萬過渡驚嚇又因憂而生的痛苦,連忙寬慰著,「傷口裡有玻璃渣,需要仔細清創,可能要縫個十來針就好了。」
「呃,十來針,.......怎麼會這樣呢?那會是一條很長的疤痕……」陳伊萬嘴中喃喃說著,無以相信,卻陷在那赤紅的一片里無法逃離。
「先去檢查一下吧,你渾身都是血跡,得讓醫生看看你有沒有受傷,尤其是你的頭部。」旁邊另一位李梓同事也跟著補充道。
「我沒事,我就在這裡等李梓。」
兩位舍友同事一再勸說,但陳伊萬都只是這一句話。無奈中,知道多作勉強也是無用,便勸解著陳伊萬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三個人靜靜地等待手術的結束。
陳伊萬無助靠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想起大一那年自己因為反覆發燒被醫生告知白細胞過低而要住院治療,也是這般光景的靠坐在空蕩蕩的醫院走廊上。病中的夢裡,夢到李梓前來看望自己,帶自己去了玫瑰花田散心,那玫瑰花田裡孤零零立著一顆參天的大樹......
「呃,夢中的景象竟是真的......」陳伊萬終於想了起來。每次李梓帶著她去工廠外那片田野上散步,看到那遠處矗立的樹冠巨大的樹竟與她夢中的景象是重疊的。一時百味穿心而過,側目將眼睛順著走廊的盡頭看向了醫院大樓外透來的那抹光亮,刺目中殷紅一片。迅速輕闔了眼眸,一時心如刀絞。
長長的靜默中手術室的自動門再次打開了,李梓終於從裡面慢慢走了出來。陳伊萬連忙從座椅上艱難站起身,幾步上前,心痛無比地望著他。
李梓的右臂已經被包紮得結結實實,密密厚實的紗布纏繞了幾乎整個右臂,為了讓傷口更好地恢復,還用夾板固定住了整個右手臂。面色異常蒼白而顯得憔悴,嘴唇泛著沒有血色的灰白,眼角腫脹著。那是一張陳伊萬從未看過的疲憊面孔。
「你痛嗎?痛嗎?」走至李梓近前,陳伊萬看著他被白色紗布層層包裹的右臂,想伸了手去輕撫,卻又意識到那鮮活的傷口下還定在淌著血,便又止住了。凄然望向李梓的臉頰,眼淚旋在眼眶,如海。
李梓伸了左手,將陳伊萬眼角的淚輕輕抹去,柔聲道:「我沒事的,醫生都已經都處理過了,過兩天就好了,不要擔心我。」
疼惜地看著此時滿身血污的陳伊萬,又道:「你去檢查過了嗎?有受傷嗎?」
「還沒有......」陳伊萬低頭輕答,眼睛里是李梓腳上那雙被鮮血染了的登山鞋。
「李梓,你女朋友她堅持在這裡等你,怎麼勸都不肯去。」舍友忙回應道。
「哎。」李梓輕嘆了氣。
強忍著疲憊和對陳伊萬的疼惜,李梓溫聲卻堅定道:「伊萬,現在就去檢查一下,我在這裡等你。」說著,再次輕輕拭去著她臉頰上的淚痕。
「我,…….」
「要聽話,去檢查一下,剛才你的頭被撞擊了一下,要去檢查一下。」
「我,…….嗯。」
最終,在李梓的堅持下,舍友帶著陳伊萬走去了急診外科。李梓望著她的背影已走進了醫生辦公室,才緩緩坐在了剛才陳伊萬等待自己的長椅上,將頭揚起靠去冰涼的白色牆面,闔了布滿疼惜和失落的雙眼。
一個多小時后,舍友帶著陳伊萬回到了李梓身邊。經過檢查,陳伊萬除了輕微腦震蕩,並未有什麼其他傷口,醫生開了兩樣口服的葯。
兩人在舍友和同事的陪伴下出了廠醫院的急診處。一走出大樓,刺目的陽光下,卻看到那個清瘦尖下巴的黑車司機仍在陽光下自己的那輛車旁站著。那司機一看到幾人走出了醫院大樓,便提著李梓那隻暗紅色的登山背包走向前來。
「真對不住了,我不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故,真太對不住了。我光顧著躲左邊的大坑,沒看到右邊還有那麼一塊大石頭…….」司機滿眼著驚恐和抱歉,低聲連連道歉著。
舍友從那司機手上憤憤然接過了李梓的登山包。
「算了,你走吧,這車以後不要再開了,傷了人,不能再開了。」李梓看向那司機,面色清冷道。
司機抬眼迅速再次掃過李梓被包裹著厚厚紗布的手臂,擔憂卻怯弱地問道:「我,……你傷得重嗎?」
「那還能不重,都包成這樣了!」舍友在旁氣惱道。
司機慌忙低頭從自己的短袖口袋和褲兜里一併悉悉索索著掏出錢來,「我身上也沒有多餘的錢,這大概有二百來錢,還是這幾天拉活兒的,先賠給你吧。」說完便用手捧著遞向李梓。
「這錢我不要,你走吧。」李梓難掩疲憊回道,並沒有接那司機遞給自己的錢。
「車玻璃不都應該是鋼化的嗎?為什麼會傷人?」一旁的同事嚴肅著問道。
「唉,......這車是我媳婦兄弟的,他從哪兒弄來的我也不大知道,就說給我開著拉點兒活兒,養家用的,唉,……我也不知道這……」那司機黝黑清瘦的臉幾乎擰在了一處,快要哭了出來。
「算了,你走吧。」李梓擺了擺手。
「怎麼能讓他走呢?…..」
「你走吧,這車是絕對不能再開了,這是台報廢車。」李梓努力打著精神說道,「你養家糊口也得找個正經合法的事情幹才行的。」
「李梓,真不能讓他就走,你傷這麼重……」
「算了。」李梓用手向那司機再揮了揮了,示意他趕緊離開。
司機也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忙彎身略鞠了一躬,準備返回車子。
「這車不能再開了,我剛才已經拍了照,再開我們看見了就給你舉報公安了!」舍友手中抓著自己的手機,向那司機嚴聲補充道。
那司機趕忙再次鞠了一躬,「不敢了,真的不敢開了。」說完,就快速將身體一縮上了車,飛速啟動后駛離了醫院。
「李梓,為什麼不讓他賠償呢?」舍友扭頭不解地望向李梓。
「他也是出來拉活兒的,若不缺錢也不出來拉這活了。讓他賠償沒有意義,把車牌和車型報給廠保衛處看看他們怎麼說吧。」
說罷,李梓謝過了舍友同事,讓他們先返回宿舍,自己則牽起陳伊萬的手向著賓館方向走去。
一路上,陳伊萬忍著頭疼和心中的百般痛惜,望了再望身旁受了重傷的李梓。她從未意識到李梓還有這樣的一面。她只知道他是個學霸,而且是個高傲清冷的學霸,卻不知他還有如此細膩溫情的另一面。
「上去吧,不然我會放心不下。好好洗個熱水澡,換換衣服,不要擔心我。」李梓站在賓館大堂外的樓梯下,努力暖暖微笑著。但陽光下的臉頰卻沒有了一絲絲血色。
「我讓室友送你去小鎮車站,」李梓似乎被更住,「今天,……送不了你了。」
「嗯,……我聽你的。」陳伊萬知道自己再多一份停留的堅持,就只能讓李梓更多一份疲憊,只得含淚,模糊著視線,點了點頭,乖巧地先返身走向了大堂。
踩了如鉛的腳步回到房間,擔憂著,失落著,思念著,坐卧不安著。頭痛,身體也痛,但這些都遠遠不及那胸間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