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熱淚疤痕（上）】

當天晚上，陳伊萬彷彿腳踏著萬叢荊棘，伴著沉悶的陣陣頭痛，恍恍惚惚地搭著火車回到了大院家中，身心俱疲。李梓在車上血流如注的場景久久揮之不去，只要稍稍閉上了眼睛，那噴涌而出的鮮血就染紅了她整個的眼帘，猛然一驚，睜開了雙眼，眼睛里已儘是布滿了血絲。

距離李梓重傷只是過了短短一周，陳伊萬便覺得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春夏秋冬。煎熬中再三考慮，她明白受傷的李梓比起需要自己，更需要的是靜養，而自己的出現只能讓他更多一份分心。最後默默將這些切骨的思念和惦記掩在了心底深處。

與陳伊萬一樣，心中經受折磨的，當然還有李梓。

陳伊萬沒有前來的這個小鎮周六，天空飄了立秋後的第一場細雨。李梓撐著雨傘立在車站外他常常等待陳伊萬的地方，右手臂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許久，就在那裡站著，等待著。

當陳伊萬隔周再次出現在小鎮車站出口時，那個帥氣艷壓了眾小鎮青年的李梓，仍站在那熟悉的地方溫柔地望著她，等著她。其實，陳伊萬已經不需要用眼睛看，她只要用鼻子，甚至是感覺就能分辨出空氣里有或沒有李梓的味道。

只是不同的，李梓沒有穿著平常最常穿的短袖t恤，而改穿了一件寬大的似乎不怎麼合體的長袖襯衣。淺淡色的襯衣袖口扣得嚴密，與八月的午後並不大協調。即便這樣包裹著，陳伊萬也能清晰看到李梓那掩藏在襯衣下厚厚包裹的紗布，將衣袖高高撐起。只是那日剛做完急診手術時的固定支架已被取下了。

「你還好嗎？頭痛嗎？」李梓走上前，沒等陳伊萬說話就先問道，抬起左手溫柔地輕輕撫著陳伊萬透著光澤的短髮。

「嗯，不痛，不痛的。「陳伊萬心中掠過無以迴避的心酸，一邊搖著頭，一邊柔聲問道：「你傷口好點了嗎？還痛嗎？」

「你看，我這不是好多了。」李梓指了指被藏在衣袖下的右臂，暖暖輕答，牽起了陳伊萬的手掌。

陳伊萬抬了雙眸，綻出一抹溫柔淺笑道：「我多請了一天假，可以多陪你一天了。」

李梓將陳伊萬輕輕攬入額下，一時百感交集。他是那樣渴望和迫切想帶著她登頂遠山東峰，但電閃雷鳴中半途折返，第二天晴空萬里中陳伊萬和自己又都受了傷……這樣的失落讓他自責和心緒難平。

晚飯前，陳伊萬見李梓舍友先去了食堂，便走至李梓面前，眼神戚戚拉起他的手道：「我想看一下傷口。」

「先不看了，…….傷口已經沒事了，相信我。」李梓用手掌輕撫了陳伊萬的臉頰，默默將她的手拿起放下，轉了身去整理起書架。書架上那排英語應試書籍已不見了蹤跡。

李梓怕看到陳伊萬那失落的眼眸，如高三班會後看過的，那是他最為心痛不願看到的。

陳伊萬望著李梓的背影，一時忍淚，走向前，「讓我看一下吧，就一下。」說罷，用手從李梓身後環住他。

「咱們去吃飯吧，我今天有點餓了，呵呵。」李梓眼中略過相同的難過，用左手握了陳伊萬的手，緩緩轉過身來，「你看，我現在需要營養，餓得可快了呢。」

李梓最終沒有讓陳伊萬看那個永久會留在自己右臂上的傷口。

第二天上午，陳伊萬在李梓宿舍里陪著他養傷，陪著他聊天，下棋，偶爾也用手持遊戲機打會兒遊戲，或者把那日兩人在小鎮的小攤上買到的古董套圈玩具拿出來玩兒著樂一陣子。就這樣，兩人就像是待在了時光的平行空間里，彼此望著彼此，彼此守著彼此。

舍友看到陳伊萬來了，也很識趣地找了借口去了隔壁。

陳伊萬總會不自覺地抬眼看去李梓，那細長而耐看的眼眸，修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一如既往清俊的面孔。她似乎總是在反覆確認著什麼，確認著那就是她的李梓，確認著他們此刻都還安好，都還安好地坐在彼此的身旁。

「李梓，你知道嗎？你的側顏那麼美，我以前就很嫉妒的。」陳伊萬嘴角微翹，彎著如月的眼眉，看著低垂著頭打著遊戲的李梓。不自覺地伸了手掌，輕觸著他那清俊的臉龐。

李梓停下了手中的遊戲，抬了頭，回望著他的陳伊萬，緩緩也伸出自己的手撫了撫她的臉頰，旋開嘴角答：「嗯，我知道的。」眼中明亮如皓月當空。

高三那天落日餘暉的走廊上，陳伊萬發出的「嘖嘖」感嘆，李梓都是聽到了。

此時，午飯時間還沒到，李梓坐在書桌前的旋轉椅上，陳伊萬站在椅后輕伏在他的肩背上，用手環繞著他的脖子，兩個人正在專註地看手機里陳伊萬拍的照片。那些是陳伊萬工作、出差，或者看到什麼有趣的好景時拍到的照片，當然裡面也有拍到的李梓照片。兩人一邊翻看，陳伊萬一邊講解著這些照片的有趣由來。她用甜甜的笑容、逗趣的語言，刻意想迴避著內心的糾結和擔憂，因為她總抱有一些僥倖的希望，希望兩次登頂遠山遇阻和李梓受重傷只是不太走運的偶然，而自己內心的痛苦也不過是暫時的煩惱。又或許時間可以讓這些疼痛像高三的班會一樣，可以逐漸遠去，然後淡忘。

正胡亂思緒間，突然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你又忘了什麼？」李梓和陳伊萬都沒有抬頭，李梓向門口進來的人問了一句，他以為是舍友又回來取東西。

並沒有人應答。

李梓和陳伊萬這才下意識地一起回過頭來望向宿舍門口處。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靜得陳伊萬能聽到了自己心臟急促跳動的聲音，並向著那曾經熟悉的冰洞真真切切地沉下去。一陣如臘月里的寒風似從那門口處一併吹進來，吹進了陳伊萬的心口處。

站在門口的人是一位中年女人。瘦高的身材沒有因為年齡而改變什麼，齊肩的波浪燙髮打理得簡潔幹練，標緻的五官透著某種知性。那高挺的鼻樑、細長眉眼間的清冷氣質都與李梓有許多相似之處。如果不是眼角的魚尾紋，幾乎覺得這個人也就是不到四十歲。只是從那人美麗的雙眸中，投向陳伊萬的目光里卻透著些無法阻擋的寒意。

李梓緩緩從座椅上站了起來。陳伊萬的手從李梓的肩膀處滑脫，但因為突如其來的震撼衝擊，還下意識牢牢抓著李梓的右手，手心裡分明已經沁出了冰冰冷的汗粒來。

「媽，呃，……你怎麼來了？」李梓問道，問得有些倉促，更難掩飾內心的驚訝。

「嗯。」李梓媽媽從門口向里走去兩步，平靜地答著，眼尾掃過了陳伊萬局促微紅的臉頰。

「這幾周你都沒打電話給家裡，給你打電話你也不接的。」李梓媽媽語氣平靜地說著，待走至了李梓的床沿，轉了身坐下。又將眼眉挑起，淡淡看向陳伊萬牢牢牽著李梓的手。

陳伊萬被這一瞥，似寒霜冷劍般投中，自己的目光剛一觸及那電光火石般冷厲的眼神，心中已打出了一個結實的寒顫，方才醒悟自己的手還正牽著李梓的手，慌亂中急急丟開來。

李梓被陳伊萬猛地放開手，受傷的右臂肘正好撞在了旋轉座椅的椅背上，傷口頓時一陣鑽心刺痛。雖然理智讓他沒有發出任何聲息，但仍難藏眼中的痛苦痕迹。

這個微乎其微的表情並沒能逃過李梓媽媽的眼睛，因為母子連心。

「李梓，你這是怎麼了？」李梓媽媽轉過臉，望著兒子，面色沉靜但分明透著擔憂。

「沒怎麼。」李梓沒等母親話音落地就答覆道。

「我問你胳膊怎麼了？」李梓媽媽並未理會兒子的答覆，此時她早已經洞察了一切。李梓掩飾的痛苦表情，不常穿的並不合體的襯衣，以及那右臂襯衣下高高隆起的褶皺，怎能瞞過一雙母親的眼睛。

陳伊萬聽到李梓媽媽的問話，慌亂著想要向前擋住李梓的右臂，可是已經太晚了。

李梓媽媽站起了身，走上前來，距離陳伊萬隻一步之遙。一陣寒氣席捲而至，從頭到腳兜住了陳她，讓雙腿無法動彈。李梓下意識用受傷的右手將陳伊萬向自己的身後扯了一扯，陳伊萬方踉蹌著微微挪動了笨拙之極的雙腳，半個身子被掩在了李梓身後。

李梓媽媽也並不看他二人的這些動作，輕抓起李梓的右臂，快速將襯衣袖扣解開，向上撩起，厚厚的紗布纏繞著李梓右臂赫然在目。

「這是怎麼了？怎麼沒有告訴媽媽呢？」李梓媽媽定定看著兒子的右臂，片刻，又抬起眼看向李梓的眼眸，滿眼心疼不解地問道。

「媽，不是，……沒有的。」李梓卻將母親的手挪開來，將衣袖又快速放了下來，熟練地用左手繫上了袖扣。

「不是的，那是什麼？」李梓媽媽看著眼前這間方寸的宿舍里立著的三個人，更感這幾年漸行漸遠的兒子與自己的疏離來。站在原地未動，一時難掩的失望和疼惜交錯在眼底處。

「工傷？」李梓媽媽努力平復著紛亂複雜的心境，追問道，標點符號的末了處，眼角再次掃過了掩在李梓身後的陳伊萬。

「媽，是我自己不小心磕到了……」李梓努力恢復著平靜，望向母親，似想說些什麼，但滿身的無力感卻已經無法逃遁母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