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熱淚疤痕(下)】
房間里安靜極了,靜得只剩下了三個人的呼吸和心跳。
「是嗎?傷成了這樣還瞞著媽媽?」李梓媽媽眼中飽含了對兒子的關切,卻顯然又傷懷於兒子對自己隱瞞的態度,勾了眼角無以相通道:「周末不回家,打電話也不接,就是為了瞞我和爸爸?」
「不是,我周末都在忙......」李梓一時凝滯,支吾著。
「我看你確實是忙!」李梓媽媽將眼尾餘光再次掃過李梓身後的陳伊萬,沉聲道。腳下忽調轉方向,挑了眉問道:」陳伊萬,......你是叫陳伊萬吧?」
「呃?「陳伊萬不由得心中打了個冷戰。
「我不是陳伊萬又該會是誰呢。」一時寒意徒增,陳伊萬被李梓媽媽這個明知的故問猛然驚醒了過來。心中湧上曾刻意忘記那早已遠去的熟悉感覺,與高三班會上班主任馬老師對自己指名道姓時竟如出一轍。
「阿姨,我,……我是陳伊萬。您好。」陳伊萬努力冷靜著翻滾的心緒,但話出口時還是吶吶的,沒有了往日的清晰口齒,她甚至有那麼一瞬間還莫名的想哭,那是來自深藏久遠的委屈。
陳伊萬抿了抿有些乾澀的嘴唇誠實說道:「阿姨,李梓手臂上的傷,是因為......因為我。」
「是哦,那為什麼是你呀?」李梓媽媽聽了陳伊萬的答覆,似乎更想願聞其詳,一轉身,又幾步走回到李梓的床沿前復坐定了下來。
「媽,我胳膊已經快好了,不要再......」
李梓截斷了母親的話,卻聽身側的陳伊萬繼續道:「是我和李梓準備登頂遠山,乘坐的車窗玻璃碎了,李梓他......為了保護我,掉下來的玻璃殘片扎在了他的右臂處,縫了十幾針......」陳伊萬說著,心中掩去對李梓疼惜的內疚,緩緩抬了頭,眼睛看去李梓媽媽,未作半字隱瞞。
「伊萬……」李梓吃驚中,忙又去打斷了陳伊萬的話語。平時纖細乖巧的她此時卻突然有些倔強,竟將事情都講給了母親。
「十幾針?」李梓母親又從剛剛落坐的床沿站起了身,這是母親的本能讓她坐不住了。凌厲的眉眼看去李梓衣袖高高隆起的右臂,又冰涼涼瞥向陳伊萬道:「十幾針!他那麼完美,這手臂上的疤要留一輩子,你知道不知道?」
陳伊萬被那陌生又透著基因熟悉的眼眸牢牢鎖著,僵在了原地。的確,李梓原本是那樣的完美。
李梓媽媽卻並不給這兩人消化的時間。眉心緊蹙,嘴角沉了沉,又問道:「遠山?好端端的為什麼你們要去爬遠山?」說話間,將燙得整齊的波浪發向後認真攏了一下,話語里分明是要一探究竟。
李梓聽至此,已經知道今天母親必定要在這裡燃氣一場硝煙。腳步向前邁去道:「媽,你不要問了,我回頭會告訴你,我現在送你去車站。有伊萬在這裡陪我,我一切都很好,手臂上那就是點小傷。」
「小傷?十幾針是小傷?還得是多大的傷你才肯告訴我?」李梓媽媽眼睛挪了注視著兒子,眼眶裡已經蓄著責怨的淚光。
「不,不,李梓,你還是讓我跟阿姨說吧。」陳伊萬的眼眶已通紅著,倔強中再次抬了頭,淚盈於睫懇切地望向李梓。因為從高三班會以來,她的確也有許多不解和委屈需要跟身旁這個她最愛的人的母親說清楚。因為某種程度講,從高三的班會開始,就已是他們三個人的事情了。
「伊……「沒等李梓將陳伊萬的名字喚全,陳伊萬卻已經向前走去了幾步,將李梓掩在了自己身後。
「阿姨,我知道李梓定是您最為珍愛的孩子。他為了保護我受傷,我非常抱歉的,請您諒解。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寧願自己受傷也不會讓他為我受傷。」
「伊萬!你到底在說什麼呢。」李梓在身後心痛道。
「但其實我也是我媽媽眼中最珍貴的孩子。也許您可能不知道,我很愛李梓,李梓也很愛我的。在大一時李梓和我,我們曾相約一起登上遠山,但我後來拒絕了,因為那時的我不夠勇敢......」
往事如煙般已在這房間里散開來,歷歷在目,一切都仿如昨日。陳伊萬的內心已漸漸褪去了剛才或者那曾經的膽怯,心中擂起來了隆隆戰鼓。
「伊萬……」李梓心中一同湧上往事的片段來,他知道陳伊萬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印著他們曾經彼此的傷痕。伸了手想拉住陳伊萬,可她卻已經又向前邁去了一步。
「阿姨,您知道嗎?現在想來,大概就是從高考前開始,我和李梓便彼此心心相印了這麼多年。高考前確實是我主動找了李梓,請他這個班裡的學霸幫我補習我的數學,我心裡是很感謝他能給我補習。如果不是李梓給我補習數學,我可能確實考不上後來的大學……」說著,陳伊萬回過頭望去身後的李梓一眼,向著他粲然一笑,淚光在眼眸中閃爍。
復轉回頭堅定望去李梓媽媽又道:「但那真的不是班主任馬老師在班會上說的那樣,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根本還什麼都不懂。」聲音里已更咽,陳伊萬終於將心底積鬱多年的話和盤而出。
李梓一時間楞在了原地,注視著將自己掩於身後的陳伊萬。此刻竟才發現,他深深所愛的這個女孩不止是他以為的陽光、愛笑和鬼馬,她竟比他以為的要堅強和勇敢得多。
「上大學后我們才彼此漸漸明了了這份心意,但很快我們就分開了,就是在李梓邀約我們一起登頂遠山的時候我拒絕了。因為擔心您不同意我和他的交往,因為我害怕李梓為難。後來的經歷都證明我們分開是多麼痛苦,我們都沒有辦法忘記對方,我試過的,真的沒有辦法忘記。」一滴淚不知何時已從眼角處迸落。
「因為我們是真心深愛著彼此。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有自己選擇的權力,也明白了彼此的心意,」陳伊萬用手指挑了那顆落淚一字一句著,「所以我們才再次邀約著一起要登上遠山。」
李梓媽媽默然,內心卻已經逐漸冷漠著失了溫度。原來這幾年裡,兒子竟壓根沒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兒子對於自己的苦心經營無動於衷,甚至乾脆是背道而馳,這一切都跟眼前這個叫陳伊萬的女孩緊緊關聯著。如今為了她拋下保送研究生不去來到這個偏僻小鎮,扔下美國深造也不去,更為她還受了重傷……
「媽,你先回去吧,我現在送你去車站。伊萬,先不要再說了……」李梓再上前半步,緊緊拉住了陳伊萬的手,但他卻無法阻止陳伊萬。
「阿姨,我們上遠山是因為我們相愛。大一我拒絕李梓之後,他曾獨自去了遠山東峰,並將我們的名字刻在了那裡,我們是要去那裡守一個彼此相愛的約定。」陳伊萬通紅的眼圈裡終於熱淚盈出,彷彿那些淚水替代了曾經那些經年的委屈和累月的傷痕。
「嗯。」李梓媽媽聽至此卻淡淡回應了一個字,看不出喜怒哀樂的臉頰上收起了最後的同情和耐心。一步一步,已經慢慢站定在了「烽火城樓「。
一切看起來已經無法再阻止,就這樣和盤托出了。李梓看著眼前的陳伊萬,又望向自己的母親,感到了無以言說的痛心和無力。從母親的回應看,這幾年來母親竟從來沒有做出過任何改變,如高三那天他送陳伊萬回家后歸來的那個夜晚一樣。
沉吟片刻,李梓媽媽扭轉頭,看向站在房間中央的兩人,幽幽問道:「那你們上去了嗎?」
霎那間,黃沙漫卷,狼煙四起,玄色的戰鼓震天作響,紅色的戰旗冽冽風翻。女孩披掛著赤紅的戰甲,策馬來至陣前,舉起手中的長纓刀正欲迎擊。只見對面城樓上有一人身著玄色戰袍,不搭一言,只彎了弓搭箭,一排整齊的黑弩齊齊對著陣前的這位赤甲女孩而來,女孩舉起手中的長纓刀左右迎擊。怎奈何那黑弩如麻般劈來,片刻過後,「撲哧哧」,鮮血就由胸腔噴薄而出,瞬間便染紅了赤甲女孩。
「沒,沒有。」陳伊萬如中箭的赤甲女孩。
「那你們的約定守住了嗎?」
「沒,......還沒有。」
李梓媽媽挪步走至了陳伊萬面前,平靜問道:「你愛李梓對嗎?」
「是,我愛李梓的。」陳伊萬應聲篤定答道。
「陳伊萬,你既然那麼愛他,你也明明知道李梓他那麼優秀,但他卻因為你放棄了保送研究生到了這偏僻的工廠里,這是他該有的人生嗎?」對面城樓之上的玄袍之人再次彎弓舉弩,未及赤甲女孩轉還一絲氣脈,「撲哧哧」萬箭再發,就洞穿了那赤甲女孩的心臟。
「哦,我......」
「他曾經那麼完美,現在還是因為你,手臂傷成這樣。那你到底是要給他更好的未來,還是要在這裡阻擋著他?」
赤甲女孩終於應聲從戰馬上狠狠跌落。
女孩身後,身披白甲的男孩,看著女孩跌落戰馬,驚醒過來,漲紅了臉頰、睜圓了淚目,一拍戰馬衝上前來。
「媽,你這樣是幹嘛呢?」但那白甲男孩對面的這個玄袍之人,不是別人,卻是自己的母親,一直照顧著自己、深愛著自己的母親。
李梓媽媽緩緩轉身,面色嚴肅而冷漠道:「李梓,我只問你,這麼長時間了,你們守住了自己的約定了嗎?」對面玄袍之人不由分說,再次排山倒海,萬箭齊發,哪怕立於城下的是自己唯一的兒子。
「兒子,我之前說過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發生了什麼。」說完,抬腳幾步邁至了宿舍門口又站住了。
回過頭看向自己的兒子嚴聲道:「李梓,你去美國的簽證辦的怎麼樣了?那兩所學校都是世界一流的大學,怎麼?你還真想都不去了嗎?」
「哦......」陳伊萬再次僵凍在了原地。
「兒子,有些事不是你以為的!你好自為之吧。這個周末回家養傷,我跟你爸在家等你!」說完,頭也不回,徑直出了李梓宿舍的門。
赤甲女孩終於還是倒在了血泊之中,身後站立著插滿厲箭的白甲男孩。
對面的玄袍之人不費吹灰之力,收了弓弩,絕塵而去。狼煙仍在,但已片瓦無存,屍橫了遍野。只留下陳伊萬和李梓二人鮮衣怒馬仍在,卻已雙雙失盡了血色,無言呆立在了原地。
陳伊萬回過頭,眼睛掃向了書架,之前曾看到過的那整排的英語應試書籍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