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潛伏於夜對文玉塵而言,就好比將欲取之物寄放在他處。倘若他有朝一日想討回此物,那誰也攔他不得。
夜深沉,平靜無波的華明湖環著一所孤島,湖面一座石橋直通島上,那便是棠棣山莊的唯一入口。然而,橋上所布的「亂石陣」,足以將任何不速之客拒之門外。
據傳,那亂石陣由當世名匠所造,唯有山莊內部的人知曉如何行走,不會觸發機關。是故客人須跟在引路家僕身後,循其腳步通行,倘若亂步闖入,石磚一旦承壓感應,就會冒出重重石牆,形成進退兩難的死路,圍困來者。
孤闖亂石陣,對於以輕功見長的白衣忍仕而言,並非天方夜譚。是夜,月朗星稀,只見一道白練當空,好似蟾宮垂下的飛瀑。文玉塵身輕如燕,落至石橋的重量尚不及一株海棠,他捷足掠過橋面,一踏青枝,再躡黛瓦,輕而易舉地潛入了宅院。
十丈,七丈,三丈。星月岑寂,九霄白練落地無聲。
倏然間,一痕攔路的寒光與他手裡的摺扇「空蟬」錚然相擊。出於武者的本能,二者相接僅此一瞬,再一瞬,便重又拉開三丈的間距。
「連偏門都設防,果真是大戶人家。」
文玉塵以生疏的昭語打趣道。持刀的男子則按兵不動,只等他再度出招。
借著月輝,文玉塵得以將他略作打量。此人身著勁裝,高鼻深目的面相不似中原權貴,在最偏的門關坐夜,行這檔子苦差,若非為義,便是為財了——十有八九是個鏢師。虧他還特地避開了護院群集的大門,不過,此番綢繆越是縝密,越能凸顯那寶貝的價值。
他的目光掠過那根短槍。這人棍法如蛇,不似來自中原,卻也絕非他的同鄉。都說大昭居天地之中,海納百川,單憑這曲折的刀法,文玉塵猜想,這條「遠川」,恐怕是來自溪水斷流之處。
「西域的?」
「退。」
「剛來就下逐客令,豈不有失體統?」
談笑間,又是一聲兵戎相見的脆響,較方才那一式更為鏗鏘。不知從何而來的槍影向他挑來,同是出自那名青年鏢師之手。文玉塵無備閃身,雖然毫髮無傷,頭巾卻被槍鋒掛得兩斷,真容再無遮攔。
那一張玉面,正是極東之土——津國人的典型樣貌。他梳著烏黑的髻,一副眉眼比昭人琢得還要精細,秀挺的鼻與身段,同面前的西域鏢師相比,都顯得頗為小巧。
「你無能得手,退。」
鏢師操著一口比文玉塵更地道的昭語。似是無意取他性命,鏢師暫斂了那莫測的兵器,文玉塵這才得空細細打量他一番。此人高鼻深目,赤發編作一條蠍辮,鈷藍色的雙目好似狼眼,也唯有歷經生死角逐的狼,能煉就這樣一雙亮眼。他穿著一襲玄赤相間的勁裝,皮甲搭肩束腰,后腰橫著把彎狀的東西,由黑布嚴絲合縫地裹著。
他手裡那根短槍,正是方才的棍棒所化。聞說大昭的西邊有種組合式棍鏈刀,可借旋銷幻化多種形態,文玉塵不禁嘆服,只聽僱主說棠棣山莊有寶可圖,沒想到這金門繡戶竟不辭萬里去搬救兵。那客房裡藏的究竟是什麼寶物,他愈發好奇了。
文玉塵且將銀扇一掐,歪過腦袋,未挽上髮髻的青絲盪過,面上已堆了笑意:
「兄台,你看這樣如何?你且放我一馬,待我取物換了金子,便回來與你均分。若那真是稀世珍寶,你我何必再接這種刀頭舔血的生意呢?」
鏢師不接茬,忽然持棍一抻,那棍從中斷作三截,滑出一條貫穿首尾的鉸鏈,攀上了他的手腕。文玉塵訝然一瞬,眼見絹扇脫手而去,又哪肯束手就擒。他借足尖挑回扇子,扇面十六把暗器合一,翻袖間肖似一柄短劍。趁著鏢師迴避時,將鐵鏈鬆了幾分,文玉塵便一舉掙出細腕,接回銀扇一抻,脫出內鞘的白綾洋洋洒洒,掩護其主飛身而去。
長練兼著寒芒紛拂,似一場鵝毛大雪,把夜凍得粉碎。滔滔長練障目,那鏢師驍勇舞槍擊落暗鏢,然而眼前所留下的,唯有鳥翼似的房檐,與一輪明晃晃的月。
鏢師自知敗事,立刻聳身躡頂,直往廂房追去。倏然間,屋脊底下竄出一道黑影,不等他定睛看準,便突然聞見一股嗆鼻的異味,隨即眼皮一沉,失去了意識。
此時,文玉塵已自窗欞閃入西屋,忽聽見屋頂一通噪響,與此同時,又有緊促的腳步聲傳來。他無暇多管閑事,且在暗室貼牆站著,熹微的月華將屋內的陳設描出個大概,床上躺著一人,他眼窩深陷、頭髮打著小卷,估摸那就是市井所傳,借宿于山庄的圖瓦亞來使了。
東家要他行竊,他便沒必要害人,故也只是安分守己地經過床前,從桌上摸到他隨行的包裹。他徒手在內攪和一番,取出了一塊礦物樣的晶體,這石頭質地難辨,有一面跟刺蝟似的扎手,底座手感油潤似西域的玉,溫度冷冽如西洋的琉璃,更沉甸甸的好比東方的金器。他把它往懷裡一揣,一轉身,竟撞上另一個蒙面人。
這趟渾水,當真是真是一波三折。
文玉塵攏緊了懷內的戰利品,上下打量起那人的身量。此人軀幹瘦長,比他高出一頭有餘,真要打起來,未必比方才的鏢師好對付。未及他有所動作,那飛賊先沖他比了個「噓」的手勢,似乎並無奪寶的意圖。月光映得那根手指蒼白,如一支筆挺的玉笛。
文玉塵是識時務者,既然對方寧肯息事寧人,他自然不想節外生枝。待那竊賊側身給他讓出一扇窗欞,他也不多逗留,疾步奪窗而逝。等他立上牆瓦,回頭再看,偏房已有下人著了燈,兩三個護衛正聞聲趕來。而他早已大功告成,蕭颯地橫過一眼,輕輕一躍,就再無蹤影。
「何方宵小,敢夜闖我粱氏山莊?」
將盈未盈的皓月高懸,似一盞照人心膽的明鏡。老者自恃腰板硬朗,甩開家僕的攙扶,快步趕到的時候,那間廂房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老家主梁仁年頭髮白了半數,至今仍是精神矍鑠。他生平愛茶,有「煮流年」之美譽,脾氣卻襯不上涵養。他將手裡那根靈壽木拐杖往地上一杵,聲雖不大,卻雄渾有力,人群自發地為他讓出一條道來。這聲詰責無人敢應,唯有一個俊公子接腔:
「這地上是六齣鏢,為津國忍仕組織『歸墟』專用的暗器。」
「津國來的?那定是近日猖狂的神偷『霄飛練』了!居然出入山莊,如入無人之境,莫非是三弟所造的亂石陣不靈?」
梁三爺以工巧聞名於世,往日受盡了吹捧,哪聽得進半句暗諷。只是他性子忍讓,不願輕易與手足相爭,話未出口,先是一聲嘆息。
「唉,大哥何出此言?眾人有目共睹,亂石陣建成了十年之久,在此期間,家中可有寸土寸金失竊?」
「父親向來心直口快,此言並無他意,還請叔父切莫介懷。依晚輩拙見,這恐怕不是亂石陣的緣故。聽聞津國有一等白衣忍仕,身負絕世輕功,專為皇室所用。若真是他們出手,或許真可避開這亂石陣的機關……」
那公子再度出言和事。此乃梁仁之長子,「韞珠玉」梁瑾瑜——其名美玉,其人如玉。他話未講完,就掩口咳喘起來,一旁的夫人忙把外裳替他攏好,去順他的背。可梁家各方早有芥蒂,並非三言兩語就能化開。梁二爺城府最深,不便明找大哥的麻煩,而選擇將矛頭指向其子:
「都說大公子學富五車,不想這聖賢書讀得真假難辨了。不如同我等說說,是什麼樣的輕功,落地竟能輕比鴻毛?」
「瑾瑜,你少插嘴!二弟,若你平日少跟鬼市的耗子往來,也不至於孤陋寡聞至此。怎的,做得起倒說不得了?」
眾人本是為捉賊而來,至此已呈劍拔弩張之勢,三位長者爭得面紅耳赤,倒讓家眷小輩們不知所措了。忽有一聲高亢的傳訊迢遞,眾人的目光才齊齊投向來者。
「報——老爺,我們找不到賊人!」
「可有物失竊?」
「家、家中搜過了似是沒有……」
「那圖瓦亞來使呢?」
家僕攥著衣角,支吾難言,梁瑾瑜便善意接過話頭,
「我已派人去叫他,請父親稍安勿躁。」
「老爺,我們在客房門口發現了這小子!」
兩個護院將那個紅髮鏢師抬了過來,丟麻袋似的拋在地上。這鏢師仍在昏迷,梁仁見了,登時氣不打一出來,上前抬腳便踹,嘴裡還厲聲喝罵著:
「睡的跟豬玀似的,真該宰了這臭小子!御風鏢局的少鏢頭,連個毛賊都逮不住,下回我是不是該直接請捕快?」
「老爺!老爺,不好了……」
又是一位家僕來報。他一路跌跌撞撞,好似撞了鬼逃出來的。梁瑾瑜正欲出手去扶,愣是被其父一把拽過,任憑那人撲跌在地。梁老爺拐杖一舂,催得塵土飛揚。
「別廢話,快點說!」
僕役掀起眼皮,望望老煞星,又窺一眼品貌雙絕的大少爺,腦袋近乎縮進肩窩裡。
「有貢物被盜,那圖國來使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