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傀儡掌門
幽林濃煙。
林子里本身就有迷霧,比外面要冷許多。
猩紅色的天空,下起猩紅的雨。
下的不是血,只是平常的雨。
春雨是潤物的,血是潤人的。
沈竹侯舐了舐嘴唇,拍了拍自己的劍鞘。
鞘中無劍。
劍在他的手上,劍就是他的手。
西門過道:「你把我引到林深處,就是為了再也逃不出去?」
沈竹侯笑道:「當然不是。我來這裡,只是為了抓你。」
西門過嘆道:「你只不過答應了伏奎的話,就真的來抓我嗎?」
沈竹侯道:「當然。」
西門過道:「你知道展木棠是什麼樣的人?」
沈竹侯道:「我知道。」
西門過道:「你清楚那本劍譜有多重要嗎?」
沈竹侯道:「我清楚得很。」
西門過道:「那你就不該來的。」
沈竹侯問道:「為什麼?」
西門過道:「展木棠其人,陰險狡詐,手法又殘暴至極,這樣的人,死了反而更好。」
沈竹侯微笑道:「那些殺他的人,難道就不能是陰險殘暴之人嗎?」
西門過道:「也許不是。」
沈竹侯道:「你難道不是?」
西門過嘆了口氣,緩緩道:「那天到底如何我並不清楚,但我知道伏奎的為人。他既已學會了形影劍法,便沒必要再搶劍譜。」
沈竹侯道:「那種劍法,只要仔細看過的人,都清楚其原理。」
西門過道:「正是這樣。」
沈竹侯道:「所以你懷疑,是展木棠先害了伏奎?」
西門過道:「不錯。」
沈竹侯道:「你多久沒見到伏奎了?」
西門過道:「大約五年。」
沈竹侯道:「五年足夠練劍了。」
西門過道:「他傳我劍法之後,便很少露面,想來是把形影劍法練到極致了。」
沈竹侯道:「你知道他住在哪裡?」
西門過笑道:「你把我引來,你自己應知道的。」
沈竹侯承認,他的確知道。
伏奎就住在林深處,或許在地下,總之逃不過這片林。
沈竹侯道:「我要見他。」
西門過道:「你見到他,又能怎樣?」
沈竹侯淡淡道:「我要幹兩件事。第一是要那柄竹劍,第二就是用這柄劍殺他。」
西門過略驚,問道:「為什麼殺他?」
沈竹侯不答,反道:「你什麼時候當上華山派掌門?」
西門過道:「很久之前,我也記不清了。」
沈竹侯道:「那時候你就認識伏奎?」
西門過點頭。
沈竹侯道:「這幾年間,你一直是他的傀儡?」
西門過道:「他一開始便答應過我,只要他一死,全部功名富貴,還有七本劍譜,都會給我。」
沈竹侯道:「代價就是...」
西門過道:「正是。」
沈竹侯道:「那你知道他為什麼找我嗎?」
西門過道:「我大概清楚了...」
沈竹侯道:「不是大概,他就是為了這個。」
西門過怔了怔,略有緊張。
沈竹侯道:「他刻意來西塘找我,為的是讓我取代你,我再取代他!」
西門過道:「他何必這樣?」
沈竹侯道:「就因為你是他的傀儡!」
西門過不解道:「什麼意思?」
沈竹侯道:「伏奎教你做什麼,
你便做什麼,這就是不明智的地方。」
西門過苦笑道:「可我答應過他,只能這樣。」
沈竹侯嘆道:「你的確沒錯。」
西門過道:「就連殺展木棠一事,也是他教我做的。」
沈竹侯淡淡道:「所以他不誠。」
西門過道:「所以該死?」
沈竹侯道:「至少你可以殺他了。」
西門過站住,把溫玉劍插在地上。
他的武功何等厲害。
他的劍法又何等高明。
他活著一輩子,又何等不值。
他愣了很久。
天上有烏鴉,這是即將死人的象徵。
烏鴉把林子遮滿,伴著猩紅的雨水擋住人視野。
雨水很溫和,並不冰冷。
他們第一次相見,也下著雨,但是冷雨。
西門過終於又開口,道:「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對的?」
沈竹侯道:「你終於想到這一點了。」
西門過眼裡發光,問道:「難道你說的都是錯的?」
沈竹侯笑道:「這還需要一個人來證明。」
西門過道:「誰?」
沈竹侯道:「我如果告訴你,你一定會不擇手段把他殺了的。」
西門過承認。
如果一個人不想承認,那就可以毀滅所有證據,讓這件事成為一個謎。
他道:「誰?」
沈竹侯淡淡道:「你。」
西門過似乎早已猜到了,他現在知道的事情很多。
沈竹侯道:「如果和我所說一樣,伏奎早該告訴過你,無論對誰,都不能濫殺,這個道理。」
他又道:「你是別情島的人,原是無情至極,卻又不得已聽伏奎的話。」接道:「你兩次不殺我,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西門過冷笑道:「不錯,的確這樣。」
沈竹侯道:「你一定還知道,他教給你形影劍法時,讓你和呂松行一起練劍。」
他道:「不過你清楚了形影劍法的道理后,就不再管呂松行了。」
西門過冷冷道:「不錯,兩個人用劍,哪有一個人自在?」
沈竹侯道:「你為什麼要找月何年?」
西門過道:「我不對人用劍便心裡難受。」
沈竹侯低聲道:「你現在清楚,我說的話是真的了?」
西門過道:「我清楚了。」
沈竹侯道:「你要殺他嗎?」
西門過點頭。
沈竹侯道:「他在哪?」
西門過卻道:「你難道也想殺他?」
沈竹侯道:「我可以殺他。」
西門過道:「為什麼?一旦我死,你便是繼承的人。」
沈竹侯笑道:「我不想讓無辜的人死,更不想為了一個不誠之人活著。」
西門過沉下臉道:「你很聰明。」
沈竹侯搖頭,道:「我只是知道的事情更多。」
西門過道:「可也有你不知道的。」
沈竹侯道:「哦?」
西門過道:「伏奎見我時已八十來歲,最近又聽說發了瘋,想來活不了幾天。」
沈竹侯道:「你是說,我如果殺了你,很快就能拿到那些?」
西門過道:「正是。」
沈竹侯笑道:「為那種人,多活一天就多痛苦一天。」
西門過道:「你這樣想嗎...」
雷鳴。
雷能驚動一切生命,包括西門過。
沒有人能掌握雷電的能力,甚至連自然的一根毫毛都及不上。
一聲霹靂,隨後是無數聲。
沈竹侯在密道里,但凡有雷聲響起,便會不停地吵動。
西門過也在地道。
林中心的那棵樹下,兩個人走在無盡的地道中。
地道的一端是洞口,另一端是一口檀木棺材。
西門過道:「這裡就是了。」
沈竹侯道:「只有這些?」
西門過道:「只有這些。」
檀木棺材中躺著一具屍體。
這個死人已經很老了,蒼涼的長發,發色已然深棕。
頭髮是最軟的,卻是最後一個腐爛的。
他的身子很清瘦,皮膚中藏著無數褶子。
他是伏奎。
這毫無疑問。
但伏奎死了嗎?
他沒死,只是在享受死。
那人忽坐起來,再跳將出去。
西門過擋在沈竹侯前面,問道:「伏先生,您醒了?」
伏奎睜眼,他的眼神如野狼般殘暴,時而又泉水般柔和透亮。
任何人都捉摸不透,他究竟是怎樣一人。
沈竹侯盡量不暴露出去。
伏奎道:「你來做什麼?」洪水,如果形容一個人的聲音用上「洪水」一詞,想來是極為可怕的。
西門過道:「我來告訴您一件事。」
伏奎不耐煩道:「說。」
西門過道:「有一人想找您。」
伏奎暴怒道:「說!」
西門過道:「沈竹侯。」
伏奎臉上忽冷靜下來,道:「你出去,讓他進來。」
西門過隱去身影,已然站在很遠的黑暗中。
沈竹侯站出來。
伏奎甚至沒有思考他為什麼在這裡。
沈竹侯道:「展木棠的死,就是西門過所為。」
伏奎道:「哦?」
沈竹侯道:「現在,那柄竹劍該給我了。」
伏奎冷冷道:「你還忘了一件事,你沒殺了他。」
沈竹侯道:「我當然沒殺他,因為他現在已經被我捉住了。」
伏奎道:「你要把他怎樣?」
沈竹侯道:「關押進獄。」
伏奎道:「你把他交給我。」
他說罷,遞出一柄竹劍。
嶄新的竹劍。
這柄劍也是東瀛傳來的,用的卻是四川上好的青竹,混入了生鐵和爛銀。
這柄劍比之前更堅硬,更迅捷。
這柄劍現在是沈竹侯的。
沈竹侯笑道:「伏奎,你終於給展木棠報仇了。-」
伏奎道:「仇沒報完。」
沈竹侯道:「沒報完?」
伏奎道:「你難道不覺得,西門過很奇怪嗎?」
沈竹侯道:「他哪裡奇怪?」
伏奎道:「他是怎樣混入宴席,再殺了展木棠的?」
沈竹侯道:「他從山林堂後面的山崖爬上來,再翻過窗子,暗殺的展木棠。」
伏奎道:「難道山林堂的人,沒有一個守在山底下?」
沈竹侯道:「有一個,關浪人就是在那裡的。」
伏奎道:「他為什麼不抓住西門過?」
沈竹侯道:「這一點很重要嗎?」
伏奎怒道:「當然重要!竹侯,我之所以找你,不就是為這一點?」
沈竹侯面色依舊,道:「關浪人雖是山林堂的頭號殺手,可他早有反心。展木棠死後,他竟為四血劍客當幫手,趁機害我性命。」
伏奎大笑道:「早這樣講,我便不會說什麼的。」
他臉色忽變,沉聲道:「那四血劍客又是誰?」
沈竹侯淡然道:「四血劍客就是四血劍客,既沒姓也沒名,師承血羅裙。」
伏奎道:「他是曾經的江湖豪傑,現在卻只做這些事了。」
沈竹侯道:「您莫非知道?」
伏奎道:「我只知道一些。」
沈竹侯道:「我也只清楚一些。」
伏奎道:「他的年齡很大,可從未顯老,想來是內功精湛。」
沈竹侯道:「您見過他?」
伏奎笑道:「我不僅見過他,還被他砍掉過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