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撥雲見日
乞丐奪過茶碗,遞給沈竹侯。
他笑道:「喝罷。」
沈竹侯親眼所見,這茶中絕無毒藥,於是飲下。
沈竹侯問道:「這茶...」
乞丐搶道:「可與你們樓上喝的一樣?」
沈竹侯道:「只可惜我平素愛喝酒,只能嘗出茶味更濃,其餘一概不知。」
乞丐嘆道:「我這茶葉,恐怕放了很久,味道已不對了。」
沈竹侯忍不住道:「放了多久?」
乞丐緩緩道:「六個時辰。」
從炒茶到放乾,都是陰陽二人所做,他們制好茶葉,便放在了袋中。
而自做好到現在,不過六個時辰。
沈竹侯正驚愕之中,又聽乞丐說話。
乞丐悠悠地道:「現在茶已品完,該送你上路。」
沈竹侯道:「我還有一事不解。」
乞丐冷笑道:「你還有十事不解,那也終究解不了。」
他眼神忽柔和下來,道:「我並非想要你的命,只是我仇家已死,只好找到了你。」
沈竹侯不解道:「你的仇家是誰?」
乞丐自顧自道:「她對我好,可也害我到這樣境地!」
沈竹侯問道:「究竟怎樣?」
乞丐臉色大變,怒道:「你再敢多話!」
他又道:「那溫城雪是你的朋友,可我若不了結了他,他自會了解了我;她也一樣,你終會明白的。」
沈竹侯聽罷,心中有了把握。
他敢保證眼前的人就是瘋跛子。
沈竹侯道:「你說—溫城雪是你的仇人?」
乞丐臉色多變,頃刻間變回了平常模樣。
他嘆道:「他不是。」
沈竹侯道:「他的師父是?」
乞丐道:「他的師父是。」
沈竹侯道:「那你就是那個瘋跛子?」
乞丐聽罷,忽大怒道:「這不需你管!」
話音剛落,一株金燈已然綻開,花莖刺向沈竹侯。
所謂金燈,是一種名花,又叫作「無義草」或是「彼岸花」。
花香似浪,翻滾進沈竹侯的氣息當中。
他聞到花香,卻不覺得花香。那花是天地之間最無情的花,又怎可能伴著香味?
可他不得不承認,金燈的味道,已讓他無法動彈!
乞丐的速度非常慢,甚至每一招的全部破綻,都能教人盡收眼底。
可他雖慢,奈何沈竹侯動不了,自然傷不到他。
陰陰兒和陽陽兒捂住鼻子和嘴,背過身去,跳到屋檐之上,趴在石縫之間,只為不聞到金燈的香味。
可就在此時,陰陰兒大叫一聲,身子赫然摔下。
他叫道:「師父,有人!」
陽陽兒的人卻並未下來,而是被人抓住,吊在半空。
那人立在屋頂,一身羽毛衣裳,華麗至極。他單腳站住,單手抓人,更顯武功之高。
那人正是孔屠仁。
孔雀在白日里也會出來。
乞丐轉頭去望,也驚住了。他只覺得此人更像另一個人。
金燈停住,沈竹侯也停住。
他認識孔屠仁,更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他冷冷道:「你怎麼來了?」
孔屠仁笑道:「我不能來嗎?沈竹侯,這句話才是我要問你的。」
沈竹侯問道:「哦?」
孔屠仁道:「我今天來,並非要找你。你每天都在茶樓上吃茶,我若想找,何時都能找的。」
沈竹侯心中一驚,
原來茶樓之中也有孔屠仁的眼線,他走動到哪,哪裡就有孔屠仁的手下。
乞丐嘆道:「小弟,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
沈竹侯道:「你算準了他要來?」
乞丐道:「我根本不認識他。」
沈竹侯道:「那你只能是殺我來的。」
乞丐搖頭,道:「我今天找上你,不是為別的,就是為了他!」
目光閃動,看向孔屠仁。
沈竹侯驚道:「可你...」
乞丐笑道:「我現在清楚他是誰了。」
孔屠仁忽跳下屋檐,霓裳輕抖,人已在飛塵中落地。
他放下陽陽兒,插口道:「你想起來了?」
乞丐道:「我想起來了。你竟會是他的兒子,實在出乎意料。」
孔屠仁道:「我怎不能是?」
乞丐道:「閣下姓什麼?」
孔屠仁笑道:「姓孔。」
乞丐擺擺手,道:「師父姓曹,你怎會姓孔?」
原來,乞丐的師父姓曹,名水方,綽號「水中帆」,可惜很久之前便死了。
孔屠仁冷冷道:「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他倏地變臉,勃然大怒。
乞丐道:「今日找我,可是為了什麼?」
孔屠仁道:「我是殺人來的!」說出這句話時,一柄細長的雀色刀已然出手。
他的刀法分為輕招和重招,輕者如鴻毛過水,孔雀翻身,既無聲響,也無影子。重者則似重兵壓境,刀劍逼近,不留翻身餘地。
乞丐僅是坐著,手中已多出一柄梅樹杖。這杖是用大雪時節的梅花樹的樹榦做成,上面紋路依稀可見。
他出手絕不比孔屠仁重,甚至要比原先的金燈還要輕靈。
二人一招一式之間,只像師兄弟過招,用的無論刀法杖法,其本質是相同的。
物有輕重,招也有輕重。以重物耍輕招,以輕物耍重招,都是江湖上少有的打法。
刀本就可重可輕,自然輕招重招都可使出,只是效果稍遜。
突然,乞丐的人翻轉身子,腦袋後仰,人已匹練般飛出,奪出房門,站在更廣的破院上。
他落地之時,左手雙指夾住金燈,反手擲出。
一道赤色長霞閃過,那金燈離孔屠仁不過三尺。
金燈可怕的地方,在於香味。除非許東樓那樣高手,任何人聞見這股香味,都會受斷腸之苦,難以動彈。
不過—破解的辦法,便是聞不到。
孔屠仁長刀抖動,金燈的花瓣已然盡數解下,散落地上。
乞丐怒道:「你既是師父兒子,為何找上我來?」
孔屠仁道:「你為了那柄杖,做的事還不多麼?殺的人還不夠么?」
乞丐冷笑道:「哪一柄杖?哪一件事?哪一個人?」
孔屠仁緩緩道:「我父親說過,天下用暗器的高手之中,有一人能摘花飛葉便可傷人,而用杖的人里,只有一人可破暗器。」
乞丐失聲道:「燃木杖!」
孔屠仁道:「正是燃木杖。那人也正是我父親!」
乞丐問道:「可我從未想過,要奪那一口木杖。」
孔屠仁淡淡地道:「我怎會知道?你怎樣去想,都蓋不住你殺人的事實。」
乞丐道:「我若殺了他,現在我手上的梅花杖,就該是燃木杖了!」
說罷,他已然舞動木杖,上面既無火星,也無火光,自然不可能是燃木杖。
他卻沒有料到,自己舞杖的那一刻,孔屠仁已經襲來。
孔屠仁捏住刀尖,忽手起刀落,砍斷了那木杖。
乞丐怒道:「你毀我兵器,壞我名聲,還想如何?」
孔屠仁一怔,道:「還想收下你的頭。」
沈竹侯已看出來些端倪。
這乞丐時常變臉,或兇殘暴怒,或平和鎮定。而且這兩種臉色下,他的想法也大不相同,甚至推翻之前的認知。
倘若真的這樣,他暴怒時偷走燃木杖,殺了曹水方,平和時化作了乞丐,倒是可能的。
乞丐怒道:「我只清楚一件事,殺人的人不是我,是顧帆!」
孔屠仁說道:「你這樣說,我決不會相信的。顧帆眼下已死,那殺人的兇手,想來是沈竹侯,而並非是別的人。」
沈竹侯插口道:「哦?」
孔屠仁笑道:「天下人皆以為你是兇手,恐怕已聲名掃地,再站不起來了。」
沈竹侯道:「可這些話,都是你傳出去的。我一生殺了不少人,卻從未殺過顧帆。」
他又道:「更何況...真正的兇手,就站在你眼前。」
孔屠仁看向乞丐時,他已然站起,倚靠在一棵梧桐樹下。他笑的很可怕,笑起來如同野鬼。
乞丐慘笑道:「我和顧師兄比試杖法,想來也幾十年沒有過了。可誰曾想他自從立了神杖門,連最簡單的一招也招架不住了。」
原來,顧帆也是曹水方的徒弟,自然也是乞丐的師兄。
孔屠仁道:「所以是你—」
乞丐已微笑著點頭。
沈竹侯看見微笑,便知道乞丐已從暴怒轉成平和。
真正的兇手就在面前,一切謠言也無用。
沈竹侯卻道:「可你師兄弟二人過招,又為何要用上暗器!」
乞丐一驚,目光垂落下去。
他承認顧帆是自己刻意要殺的。
但—人若想殺人,-何必隱瞞起來?
所謂師兄弟過招,和平常殺人有何區別?
乞丐長嘆一聲,道:「沈竹侯,沒想到你竟比你的爹爹還要厲害!」
沈竹侯不解,道:「你認識沈箜明?」
乞丐笑道:「你娘一定提起過一個人。」
沈竹侯道:「誰?」
乞丐悠悠地望向天空,道:「袁盡。」
乞丐正是袁盡,而袁盡也正是瘋跛子,瘋跛子竟正是漫思茶樓的老闆。
他們是同一個人。
沈竹侯驚道:「我只聽娘說過,卻不知道是你?」
袁盡笑道:「你最好什麼也別知道。現在是他來報仇,不是你來報仇。」
沈竹侯道:「我來報仇?」
袁盡微笑道:「我最好這輩子也看不見你。」
沈竹侯不解,故不說話了。
孔屠仁冷冰冰看著兩人。
他道:「你母親可曾提到過,他殺了我的父親?」
沈竹侯搖頭。
孔屠仁笑道:「你們一直都是一路人。」
袁盡不敢說話了。
他目光愈來愈垂落,既想殺人,又不敢殺。
雄獅長嘯。
山林之間,掠過一個蒼袍漢子。
他還在山中尋覓獵物,正如同面前的獅子。
獅子想吃了人,人也想吃了獅子。
葉南獅現在才發現,這條路他不熟。
人已在迷途。
葉南獅笑了。
他一生當中未遇敵手,今日卻被困在一片林中。
白日當空,林風溫和,人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