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孤旅迷途
孔屠仁、袁盡和沈竹侯三人,立在同一片土地上。
倘若連中塵也到此處,或許就是一團亂戰,無人生還。
可他沒有來。
他既然不來,便可以好好算清了賬,報完了仇。
袁盡冷笑道:「我話已說盡,顧帆的人也已死,再無當年人了。」
孔屠仁道:「我可以逼你翻臉。一旦翻臉,你的人就不再那樣平靜。」
他也看出來了。
袁盡強作鎮定,蹲坐下去,緊貼梧桐樹。
他笑道:「你說什麼?」
孔屠仁厲聲道:「看刀!」
話音落,刀已匹練般刺出,直直劈向袁盡的頭顱。
這一招是江湖上最沒用的招數,就算當作前招來騙,也無人會上當的。
可也就是這一招,威力也是巨大的。
刀鋒對準頭顱,無人能活下來。
袁盡既不招架,也不閃躲,只是不動。
不動如山,動也如山。
不動是世上最難的事,只有不動如山的人,方能如山一般永恆。
人猶未動。
沈竹侯的人卻已飛出去,半空中青光一閃,竹劍鋒芒畢露,直逼孔屠仁的喉嚨。
他倏地爆發出去,用的正是焰山功。而他拔劍的一瞬間,無論手勢還是拔劍方向都已快到看不清。
人們只能看見一樣東西,便是竹劍的劍勢,已然彎曲成了長蛇。
出劍血紅,收劍銀白。
紅白劍法很快嗎?
不快。
這路劍法已能超越速度的極限,無人能看清,更無人能模仿。
可代價就是他的身體。
沈竹侯雙腿發軟,忽冷笑了三聲。
孔屠仁的刀入鞘,喉嚨已有血點。
他雙眼已只剩下灰白,不見黑色瞳孔。
沈竹侯收劍時,只覺得身子發熱,人已幾乎倒下。
他靠在假山旁,微笑。
他的嘴角已有鮮血。
袁盡問道:「你何必救我?」
沈竹侯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救你,只因為你身上還有秘密。」
袁盡嘆道:「你不會想知道的。」
沈竹侯道:「我一定要把你逼瘋,逼到肯告訴了我。」
他說完這句話,人已倒在假山旁。
孔屠仁忙揮袍袖,登時沙煙漫起。
茫茫沙風之中,兩隻黑影跳出,接住孔屠仁的身子,又在地上亂摸一陣,沙散退時人已消失不見。
沈竹侯輕聲道:「人呢?」
袁盡道:「走了。」
沈竹侯道:「你不去追嗎?」
袁盡笑道:「我和他無怨無仇。」
沈竹侯躺在假山下,不停地喘息。
他覺得已沒人能再救他了。
這是他第一次試劍。伏奎給他的七本武功當中,焰山功和紅白劍法是最末兩本,可其威力竟如此恐怖。
袁盡站起身,忽大笑道:「好了!好了!」
沈竹侯問道:「怎麼了?」
袁盡道:「那人走的時候,還帶走了一個人!」
沈竹侯道:「誰?」
袁盡道:「溫城雪。」
他說罷,又笑起來。
可沈竹侯再笑不出來了,他甚至很想現在就殺了袁盡。
人對於秘密和真相的渴望是最強烈的,這一點沈竹侯深知。
他甚至可以救下一個和朋友有仇的人。
可現在他又後悔。
後悔的不止他一個人。
葉南獅一路狂奔,運上輕功,竟到了一個陌生地方。
從洪都到廬陵,最快就是徑直騎馬。
可他路上遇密林,只得下了馬匹,運輕功而去。
他繞了很久,方才從林中出來,卻已到了很遠的地方。
西風亭。
並非北方的西風亭,而是一個綽號「大盜至簡」的小偷所建。
江湖上「六大怪人」,分別是「大盜至簡」,「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智若愚」,「大成若缺」和「大美無言」。
他們六人並不全相識,只是江湖綽號恰是道德經里的「六大」。
而排名第一的「大道至簡」,原是姓路名之簡的小偷,被人打斷了腿。
葉南獅到這裡時,已是正午。
大道至簡。
他的道就是英雄的道,反抗者的道。
何為武?
武功便是武,殺人也是武。
何為俠?
遇到壓迫肯站出來,敢反抗便是俠。
他既有武,也絕對是俠。
夏日西風。
葉南獅坐在酒館中,細細品著微風。
風中有酒香,也可以醉人。
人不醉酒,反而醉風。
酒肆就開在西風亭對面,據說掌柜的是當年打斷路之簡的腿的男人。
酒館已坐滿人,不似西風亭中荒涼。
靠窗有一女子,對面空著。
葉南獅笑著問道:「這裡有人嗎?」
女子道:「沒人。」
她抬起頭,抿了抿筷子。她雖算得上美女,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如同江湖漢子,毫無分寸。
葉南獅坐定,不急著點菜,只是笑著看她。
女子的長發烏黑,似是適才洗過,一束一束落在肩上。她一襲紫色外衣,裡面一件深紅色綢布衣,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可愛動人得很。
葉南獅問道:「姑娘是本地人嗎?」
女子嘆道:「你若這樣問,想來不是了。」
葉南獅一怔,又道:「姑娘是在找家?」
女子道:「正是。」
葉南獅笑道:「你知道我的家在哪?」
女子道:「我連你是誰也不知道,怎敢去問?」
葉南獅道:「你想問?」
女子道:「當然。」
葉南獅緩緩地道:「四海為家。」
女子道:「所以...你根本沒有家,我也沒有。」
葉南獅笑道:「既然了無牽挂,又何必非要找到自己家,徒增憂愁?」
女子道:「可人若四海為家,便只能寄人籬下,風餐露宿一生。」
葉南獅道:「那你看我,可有沒有寄人籬下?」
女子竟有些生氣,系住長發,扔下筷子。
葉南獅忙笑道:「姑娘,你的牛肉還吃不吃?倘要是不吃,我替你吃了。」
盤裡牛肉未盡,葉南獅的筷子已夾住了一片,停在半空。
女子已略有嬌怒顏色,說道:「你到底是誰?」
葉南獅夾起來第二片,卻不敢往嘴中放了。他將筷子遞去,陪笑幾聲。
他笑道:「我姓葉,葉南獅。」
女子聽罷,笑道:「原來是葉大俠,卻不知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葉南獅嘆道:「我迷了路,竟已到了西風亭這種地方。」
女子道:「此處旁邊便是西風亭,再遠處這一整條街上,全是當地人的住處。」
葉南獅笑著問道:「這裡人煙稀少,更沒有幾間屋子,哪能供人住下?」
他探出窗外,外面除一亭子,幾個窟窿之外,再無別的。
女子笑道:「他們平日住在地道之中,其餘時候很少出來透氣。」
葉南獅道:「原來如此。」
他又道:「姑娘既不是本地人,又怎麼這樣了解?」
女子道:「我本是揚州人,可七歲時父母便都走了,只好各處流浪。近幾個月,正耐不住飢餓時,見有酒館便住下來了。」
葉南獅點點頭,道:「姑娘姓什麼?名什麼?」
女子道:「我不記得名,只記得姓楊,你只管叫我小楊。」
葉南獅不再多問,只要了一壺濁酒,一碟果子,一盤牛肉。
小二托盤上來,放下之後便回了內堂,順一個大洞鑽下去。
葉南獅笑道:「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小楊道:「不知道。」
葉南獅道:「何不拜師學藝,也好有飯吃。」
小楊道:「我已有師父了,奈何我追他不上。」
葉南獅驚奇道:「追他不上便不教你?」
小楊點頭。
她的師父正是郭痴,天下輕功第一人,而他的規矩就是:追不上自己的人,永遠也不會教他。
葉南獅笑道:「你的師父倒是一個怪人。」
小楊道:「他並不怪。」
葉南獅擺擺手,道:「你的師父是一個姓郭的人嗎?」
小楊道:「是。」
葉南獅道:「他在我們口中,從來都是一個怪人。」
突然,另外的角落裡,一個赤膊大漢站起。
他走到葉南獅面前,每一步都很重,卻聽不見半點聲響。
葉南獅笑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郭痴的「荒唐十二步」,分別是:破掌,破拳,破腿,破刀,破劍,破指,破鉤,破錘,破暗器,破飛刀,亡命步,追風步。
所謂荒唐十二步,乃是郭痴所創的最為可怖的輕功,步法總共十二種,前十種可破解十種兵器,后兩種則是逃跑和追擊時,最詭異的步法。
眼下大漢所用的,正是后兩種步法。
大漢問道:「你笑,笑什麼笑?」
葉南獅笑道:「任何人長了見識,都會笑的。你若見了我的雷掌,也會笑的。」
大漢沉下臉,問道:「你方才說誰是怪人?」
葉南獅仍淡定,道:「你這句話聽得見,下一句話便聽不見了?」
大漢道:「我聽不見。」
葉南獅嘆道:「我說的是,郭痴是個怪人。」
大漢道:「他是我的師父。」
葉南獅笑道:「他是誰的師父也沒用,這句話我已說出去了,就不可能咽回去。」
大漢並不發怒,反道:「你能說出他哪裡奇怪?」
葉南獅忽道:「閣下的荒唐十二,就是和郭痴學的,這一點是不是?」
大漢點頭。
葉南獅又道:「既如此,你一定是追上了他?」
大漢不答,更不點頭。
葉南獅又笑了。
他料知大漢只會十一步,卻不會最後一種步法。
正是第十二種,追風步法。
葉南獅笑道:「你不說,我就以為是追上了。」
大漢遲遲道:「追上了。」
葉南獅道:「他這個人,怪就怪在教人時候,只教十一招,第十二招絕對不肯教。」
大漢臉上發熱,知道自己武功不精,便手足無措了。
葉南獅道:「且慢。」
他又道:「他既然從未施展過追風步法,我倒有一個辦法。」
大漢問道:「什麼辦法?他連想殺的人,想要的美女也一個沒有。」
葉南獅笑道:「你也不想一想,既然這樣,他的追風步法究竟是真是假?」
大漢道:「恐怕...」
小楊插口道:「我見過他用,可僅僅走了三步。」
葉南獅道:「不對,不對。追風步法和亡命步法,其道理是一樣的。你既看過他的亡命步法,自然能推出追風步法。」
大漢大悟,大笑三聲,與葉南獅碰了一碗。
待他走後,葉南獅問道:「楊姑娘,他究竟是誰?」
小楊道:「是這裡的輕功高手,綽號『白跳蚤』,也是我的師兄。」
葉南獅道:「原來如此。」
二人吃飽了飯,喝足了酒,撂下碗筷,一齊結賬去了。
葉南獅道:「多少錢?」
算賬的道:「七十二文錢。」
葉南獅付了銀子,便要離開酒肆。
小楊正欲付賬,卻聽算賬的問道:「他不是已付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