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星夜西風
何夜無月,何處無人?
竹柏並不常見,人卻時時刻刻都能見到。
星夜。
葉南獅很疲憊,但同樣鬆了口氣。
今夜沒有獅子,也沒有無邊無際的林。
可有一個女人陪著他。
小楊待在他身旁,始終要還回去那幾十文錢。
西風亭,偌大的亭子,竟只有一樣東西。
黑暗。
葉南獅笑道:「楊姑娘,你當真不害怕瘸腿大盜?」
小楊道:「我自然不怕,這裡人們說過,那姓路的一旦出來,他們都會知道的。」
葉南獅卻道:「他們知道又有何用?」
小楊道:「我自然斗他不過,可是這裡的人武功都在他之上。」
葉南獅道:「哦?」
小楊道:「鎮上的人,都是些名門後代,或是高手的徒弟,武功都在我之上。」
葉南獅道:「與我比起來呢?」
小楊微笑道:「這倒很難說了。」
二人談笑之間,葉南獅已站到了亭子中心。
他們的路線很奇怪,並非徑直,而是曲折的走法。
她忽站住,握住葉南獅的雙手。
她的手不大,兩隻手合在一起,也僅僅只能抓住葉南獅的一隻手。
葉南獅早卸下來那一副鐵爪手套,靜默地立在原地。
小楊問道:「我聽人說,路之簡再也不會回來了。」
葉南獅只淺淺笑了笑,道:「他就算回到這裡,也不可能活著出去。」
小楊道:「為什麼?」
葉南獅道:「因為這裡有無數的機關。」
小楊又道:「可我們已經在亭子里...」
葉南獅笑道:「你姓什麼?」
他天生便有一雙夜眼,能夠看清黑暗和混沌。
他同樣看得見地上的細線和亭頂的刀劍。
小楊愣,答道:「楊。」
葉南獅道:「我呢?」
小楊道:「姓葉。」
葉南獅大笑道:「我們之中,沒有誰是路之簡的。我們就是我們。」
多情的男人。
他太多情,以至於第一眼看見小楊時,便已愛上了她。
葉南獅的愛和別人不同,他只想和人交朋友,一起打尖喝酒,或是一起赴死。
他的朋友的確肯和他一起死,這甚至是光榮。
小楊也喜歡朋友。
倘若她的父母還沒有死,想必不會和現在一樣,完全融入了江湖。
江湖不大。
一個人的江湖,一定需要人陪伴。
而陪伴她的人,之前也許沒有,但現在一定是葉南獅。
小楊正笑著,忽停了下來。
笑聲落前,他就醫大叫起來。
這種叫聲近乎嘶吼,只似黑暗中的野獸咆哮。
他整個人都跪在地上,雙腿抽緊,手掌手臂都已顯青紫色。
像葉南獅這樣的人,居然也有弱點。
他的弱點是光。
而且是強光。
遠方的遠方,長街盡頭上。
那裡不是天涯,更沒有天上的神仙。
一束白光劃破長空,照在西風亭中。
白光已然閃到西風亭中,而手舉著光的男人,也已到了這裡。
他渾身潔白,如同仙鶴一般。
而他站立的姿勢也如同仙鶴,單腿著地,仍能保持平衡。
他的長發要比小楊的長發還長,也比任何人的長發要花白。
他就是路之簡,
瘸腿大盜。
人們通常不知道,這種發亮光的火焰是如何製成的。
路之簡也不知道,但他能夠盜走世間萬物的顏色。
葉南獅兀自痛苦之中,一動也不敢動。
他怕動了之後,會觸發整座西風亭的機關。到那時候,恐怕他連屍骨也保存不下來。
小楊看了一眼白髮人,又被亮光刺得後退。可她也不敢動,只是輕輕搖晃幾下。
她的聲音中已帶有哭腔,臉上慘白。
她看著蜷縮的葉南獅,竟有些害怕。
路之簡冷冷地道:「你們餓不餓?渴不渴?」
小楊緊張到不敢搖頭。
路之簡見她不答,只取出一碗糖水,灌入她口中。
他殺人之前十分講究,要讓人吃飽喝足,甚至了無牽挂了,方才肯殺人。
他又道:「你們想見到誰?」
小楊不答,葉南獅根本答不了。
小楊想見的人很少,但現在她只想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葉南獅。
葉南獅如果能說話,他一定想見到自己的所有朋友和仇人,哪怕根本見不完。
路之簡嘆道:「既吃飽喝足,又無所欲,無所求,你們便想好死時的樣子吧。」
沉默。
光仍亮。
黑夜漫漫。
路之簡嘆了口氣,抽出六尺長劍。
白光閃爍,人影反在劍身上。
劍光三晃,形影三閃。
路之簡的長劍已然刺向葉南獅的心窩。這一劍速度驚人,只能用「閃電」二字形容。
可就算他的劍再快,也只算得上三流。
除非速度足夠快,否則這樣的劍招,只會被人招架出去。
路之簡暗自舒了口氣,想來第一個殺死葉南獅,就不可能再失敗了。
葉南獅從未耍過劍,也並不想耍劍。
他只用自己的拳頭便夠了。
他現在很難動彈,甚至要用自己的力量克制住自己的顫動。
路之簡是個劍客,也是個殺人的人。
有的人覺得,一個人做不到既是劍客又是殺手。
因為劍客從來都是堂堂正正的和人比試,甚至連劍的長短用料也要一模一樣。
但真正的劍客絕不是這樣。
他們明白:不給敵人留活路,利用每一個機會,才叫做劍客。
劍影翩翩,直似舞女的舞。
這一劍如同白鶴的翅,拍向將溺死的獅子。
可獅子終究是獅子。
鶴也只不過是鶴。
葉南獅只要還握著拳,立著掌,就永遠是葉南獅。
而路之簡,就算殺了葉南獅,也還是路之簡。
人就是人,永遠都是。
既已成為了他,就再不可能捨棄。
突然,黑暗湧上。
光能撕破黑暗,誰來撕破光,迎接黑暗?
人能。
長夜之中,雄獅又在山林間遊盪,幽靈一般。
路之簡的人竟直直地倒下,一聲也不吭。
他嘴角帶著鮮血,十二根肋骨折斷,五臟六腑都已被震碎。
葉南獅的人卻站穩,抓住小楊的手腕。
慘白,慌張。
這是男人臉上能讀到的一切。
他畢竟是個男人。
葉南獅笑道:「我們說到哪裡了?」
他的笑容很疲憊,卻依舊鮮亮。
小楊卻站住不動,良久良久才回過神。
她不答,反道:「剛才那一切,你都知道嗎?」
葉南獅笑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小楊問道:「什麼事?」
葉南獅微笑道:「我吃得很飽,喝得有些醉過頭;我想再見到很多人,但最想見你;我想—死的時候...」
他咳了三聲,強忍著不癱倒。
小楊嘆道:「你少說話,多養傷了。」
今夜月光很柔,更被烏雲遮蓋,葉南獅才勉強能看。
他望見小楊眼裡的憐憫和惋惜。
憐憫誰?
惋惜誰?
他的人已愣住。
小楊很美,但絕不是美在那複雜的眼神上。
這種眼神他見過無數次,可他相信這種眼神不會出現在小楊身上。
他強笑道:「我還沒死。但若是真死了,我想平躺著死去。」
良久。
小楊問道:「你知道他來?」
葉南獅道:「我當然知道,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字,我都知道得清楚。」
小楊舒了口氣,道:「那你...」
她忽然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好。
葉南獅眼神已在遠方,說道:「適才若先殺的是你,恐怕我們都已死了...」
他清楚,人只有最接近死亡,才能爆發出最驚人的速度。
葉南獅的掌風勁猛,當時一掌,竟活生生拍滅了火。
他忽轉過頭,凝視小楊的眼睛。
黑暗當中,只有他能看清小楊,小楊卻看不清他。
葉南獅問道:「你告訴我...」他頓了頓,道:「你想還我多少文錢?」
他仍然不想問到底。
他不適合質問別人,尤其質問一個女人。
小楊一怔,道:「三十二文。」
二人仍未出亭。
西風。
西風在何處?
西風亭若沒有西風,又為何要叫西風亭?
星光之下,地道中的人們已蘇醒。
而西風正吹向亭子。
這是人們趕來時的風聲。
小楊的眼神愈帶有憐憫,她甚至想抱住葉南獅,痛哭一場。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而這種人,一輩子見一個也足夠。
倘若這種人死了,恐怕再也見不到。
而葉南獅真的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