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了無牽挂
沈竹侯怔住了,甚至禰勿惜的劍就在他面前,也毫無反應。
瘋跛子的話已經說完了。
他沒必要再說下去,說不說話由他決定。
沈竹侯終於回過神,問道:「所以—你就是殺了我父親的人?」
瘋跛子苦笑道:「你若覺得是,當然就是。可你不要忘了,是燕依人讓我殺的他。」
沈竹侯忽厲聲道:「以你的意思,殺了沈箜明的人,根本不是你!」
瘋跛子嘆了口氣,道:「倘若那日沒有看見她,想來我也不會出現在白骨崖,不會成為人中瘋子,劍中怪客。」
沈竹侯道:「你到底用劍還是用杖?」
瘋跛子道:「我用劍。」
沈竹侯冷笑道:「既然用劍,我就先和你斗,再去殺禰勿惜。」
瘋跛子冷冷道:「你有把握能再見到禰勿惜?」
沈竹侯道:「有。」
瘋跛子道:「你還有耐心聽我說下去嗎?」
沈竹侯道:「你還要說下去?」
瘋跛子道:「一定要的。我的故事還未講完,而且永遠也講不完。」
禰勿惜插口道:「羊沉景還活著時,他對屬下的內鬥絕不反對。」
下面的一段話,就都是禰勿惜說的了,但他也是聽羊沉景所說。
羊沉景很喜歡講故事。
天空中橫著一片雲,地上橫著一個人。
人是死人,更是一個無辜的人。
沈箜明。
他死得很慘,但殺他的人並不慘,甚至於更幸福。
可幸福並非武功所能掌握的,一個人武功再強,也不見得幸福。
袁盡一步步上樓,找到了他們約定好的地方。
一座花樓,一間華麗的客房。
但袁盡似乎什麼都看不見了,他也不想去看那些紅綠的裝束。
他只能看見人,女人。
可客棧里坐著等他的,卻不是女人,而是一張字條,上面什麼也沒寫。
袁盡笑了。字條泡在水裡,人要說的話已然浮現。
「花月夜」。
誰是花月夜?哪一夜是花月夜?
今夜正是花月夜。
他不撩開粉白色的薄紗帘子,只是把腳伸了進去。
他笑著,已然想到了燕依人的模樣。
可有一點他不曾料到的。
字不是燕依人寫的,帷幕里也絕不是燕依人。
手起劍落,劍又歸鞘。
這一劍很像飛雁,而且是歸雁!
劍同雁陣,劍已歸。
劍就砍在袁盡的腳掌中,穿過了黑底快靴,深深刺入骨中。
袁盡大驚,人已痛到倒地,手中雖有鐵杖,奈何施展不出來。
帷幕帘子又落下,裡面人影從未暴露過,藏匿在陰影之中,只似峽中蛟龍,深林猛虎。
袁盡點住自己的穴道,止住右腳鮮血,緩緩開口,問道:「你是誰...」
帳中人只像是消失了一樣,再不說話。
袁盡的鐵杖已飛出手,呼嘯般飛去。
這一杖他已下定決心,無論帳中人是誰,即便是燕依人,他也要殺。
這一杖好快。
天下能飛杖的人本就不多,袁盡正是一個。他能將丈八的金杖,如袖箭一樣擲出。
可他一定也沒有想到,帘子中根本沒有人。
「咚」的一聲響,鐵杖已撞開牆壁,飛到街上。
袁盡緩緩跳到簾前,伸手去拉開帘子。
拉開那帳時,
他方才醒悟:帳中人已隨那鐵杖逃走了。
來無影,去無蹤的人。
袁盡躺在床上,不知是哭是笑。
燕依人不見了,又有人來追殺他。
他至少結下了兩家人的仇:簾中人和沈箜明的家人。
他甚至躺了一整天,都在等待燕依人歸來,依在他的身上。
可他錯了。
月當空,月已淡。
燕影飄散。
當天的深夜,本該是一個花月夜。
可今晚只有月,和夜,沒有花。
又多了兩樣東西:斷腸人和天涯。
袁盡長嘆一聲,正欲起身,忽感到一種壓力。
劍身的寒氣。
他又緩緩躺下,只覺得那劍氣就在他周圍。
他人在床上,手中並無兵器。但他還有命。
人已站起,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一朵花。
女人愛在簾上掛花,各種各樣的花。
袁盡厲聲道:「你是誰!」
黑夜,他什麼也看不見。
一人答道:「我是來取你命的人。」
袁盡冷冷道:「今天你來過兩次。」
那人道:「我的確來過兩次。第一次沒取走你的命,這一次,你一定會死在我劍下!」
袁盡道:「你到底是誰?」
那人道:「我說過了。」
袁盡道:「在下袁盡。」
那人道:「你應認識我的。」
袁盡道:「既然認識,何必殺我?」
那人冷笑道:「曾經你我是朋友,現在你我是敵人。」
袁盡問道:「為什麼?」
那人道:「因為你殺了沈箜明。」
袁盡道:「你是...」
那人道:「我是江憑月!」
話音剛落,長劍出鞘,快如蛟龍。劍氣壓人三尺,劍身已快刺入。
任何人都不想和這個劍瘋子決戰,他們清楚自己打不過一個瘋子的。
江憑月能在一瞬間想出接下來的十招。
袁盡驚道:「江兄!你怎麼會...」
江憑月冷冷道:「因為沈箜明也是我們的人!」
袁盡道:「咱們?」
江憑月冷笑道:「不是咱們了,我們是我們,你是你!」
袁盡道:「你...」
江憑月道:「燕依人本就不是我們的人,你卻非要聽信她言!」
袁盡道:「她不是狂河幫...」劍光一閃,話已落。
人已被劍鋒逼出客棧,單腳落地,衣袍卻留在了江憑月的劍上。
這對江憑月來說,是恥辱,一個劍客的恥辱。
人已追風上去,人已成為了風。
可他還是沒有看清袁盡的人。
袁盡藏在泥坑當中,又冷又重,只像是被人活埋。
活埋終究是活著。
袁盡待江憑月走到街的另一邊,緩緩爬出泥潭,貼著地爬到天明。
而江憑月把這一切告訴了狂河幫的頭領。
他清楚,袁盡竟會因為一個女人,殺死幫內的兄弟,留著他只會徒增麻煩。
禰勿惜悠悠地看向天空,只好像他就是羊沉景。
沈竹侯道:「你說完了?」
禰勿惜道:「我說完了。」
沈竹侯道:「所以—孔屠仁之所以想殺我,只因他報仇無門,既然很難殺你,自然要殺我。」
瘋跛子嘆道:「正是,可他不曾知道,我們也是仇人。」
沈竹侯道:「現在,我已有殺你的緣由了。」
瘋跛子道:「正是。你動手罷。」
沈竹侯道:「你被我母親害到這步田地,為何不想著殺我?」
瘋跛子道:「我想過,可我現在明白一個道理。」
沈竹侯道:「什麼道理?」
瘋跛子道:「多情的人總是不能活得長久。」
沈竹侯冷笑道:「可我早晚有一天要死,自然什麼都不怕了。」
瘋跛子道:「我說的不是你,是我。」
他又道:「我還明白了一件事,仇恨也是情,多仇就是多情。」
沈竹侯道:「所以你不想再殺我了。」
瘋跛子道:「並非如此。我仍然想殺你,不過—我一定會在你之後出手。殺我還是不殺我,都由你決定。」
沈竹侯道:「好。」
禰勿惜忽笑道:「姜楓,你還想活下去?」
瘋跛子道:「當然。」
禰勿惜道:「那你覺得,我們之間,誰會贏?」
瘋跛子斬釘截鐵地道:「他。」
沈竹侯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問。」
瘋跛子道:「你說。」
沈竹侯道:「溫城雪的師父,就是被你殺的?」
瘋跛子笑道:「我不認識什麼溫城雪,但我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他正是我殺的。」
沈竹侯咬牙道:「好!」
他忽轉頭看向禰勿惜。
二人的戰鬥勢在必行,正如壓抑了許久的火山,現在不噴發,早晚有一天要噴發出去的。
沈竹侯的人也運起焰山功,身體軟熱。
自打他消去了仇恨,便一直困在廬陵的一片境地當中。
他很想擺脫,哪怕是金盆洗手,也不嘆一口氣。
但現在他明白,這些人之所以找上自己,不是因為他是竹刀探,而是因為他是沈竹侯。
沈竹侯這個名字,既說明他是沈箜明的兒子,也說明他是溫城雪的朋友。
歷史總會帶給人天生的仇恨,正像是上天給了人們視力和聽覺。
只有這些因素合而為一,才能是一個人。
人,則必有情,必有仇。
至於多情,那並非人們所想知道的。
對情真摯、用心就夠了。
沈竹侯抽出竹劍。
這是兩個一流的劍客,那是兩柄一流的劍。
瘋跛子還在呼吸,而且專註於呼吸。
倘若他全神貫注地去看向這場戰鬥,他一定會憋死。
白骨崖的空氣,已因為這兩個人而凝固,也只會因為這兩個人而凝固。
就此時,東方灰白色的天空中,亮出了一道曙光。
混雜的光,彷彿大地上誕生的第一道光,沒有人為它注入色彩,更沒有人能記憶起來。
天的東邊是蒼青色的光。
這是沈竹侯的劍光,雖已黯淡,可毫無疑問是最鋒利的光。
另一邊玄黑色的光。
禰勿惜早就拔劍,劍光也早就映在白骨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