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棋手為先
三人舉火火丈高。
只聽得「砰」地一聲響,地道之內已燃起了一團火。
火光明亮,把禰勿惜和連中塵照了個遍。
只見地道口處,已然走進三個人:沈竹侯,瘋跛子,孔屠仁。
這三個人原是不應該走在一起的,可他們偏偏站得很近,正如同三個無怨無仇之人。
他們或許真的無怨,可仇恨就不好說了。
連中塵幾乎要怔住。
他手裡的長劍一旦停下來,禰勿惜就會立刻殺了他,毫無疑問。
可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能告訴對手自己的身份。
連中塵就是這樣的人,不僅僅因為他的身份不能說出去;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另一個身份。
孔屠仁喝聲道:「你待哪裡去!」
連中塵冷笑一聲,竟將脖子一扭,最重要的大血管已暴露在禰勿惜劍下。
他似乎清楚,孔屠仁要救他。
孔屠仁真的這麼做了。他的刀很快,對付略有疲憊的禰勿惜至少能抵擋住三十招。
沈竹侯站在一旁,自然也清明白,一旦三十招過後,孔屠仁就會死!
以孔屠仁的武功,根本鬥不過禰勿惜這樣的人。
三十招轉眼間便用完,孔屠仁卻並沒有倒下,而是立在原地,與禰勿惜對峙著。
禰勿惜冷笑道:「連你也不是狂河幫的人?」
孔屠仁忽已身形一變,羽毛衣裳穿在外面。
他道:「我就是狂河幫的人!」
禰勿惜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殺他?」
孔屠仁淡淡地道:「因為今天,是我和他決戰的日子,容不下任何人插手。即便是你。」
禰勿惜看了他良久,忽點點頭,道:「好!」便真的一轉頭,去看沈竹侯了。
沈竹侯看了看周圍的囚犯,悠悠地道:「彌幫主,這裡是什麼地方?」
禰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道:「那你為什麼逃到這裡?」
禰勿惜道:「不知道!」
沈竹侯嘆道:「是不是因為有人找你?而且這地牢的主人,恐怕也就是他!」
禰勿惜道:「不知道。」
他的聲音已弱,沈竹侯也已笑出來了。
又是一觸即發?
沈竹侯都不知道。如果二人再戰一場,又會如何?
禰勿惜盯著沈竹侯的竹劍,也盯著瘋跛子手裡的那柄刀。
他幾乎快被嚇死了。
他能逃出白骨崖,本就是憑藉一身勇氣,硬闖出去。
忽聽得連中塵冷冷道:「孔屠仁,你錯了。」
孔屠仁問道:「我怎麼錯了?」
連中塵笑道:「你是不是有一個父親,叫作曹水方?」
孔屠仁道:「你怎麼知道?」
連中塵道:「我當然可以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你的父親是被顧帆殺的!」
瘋跛子一旦離開白骨崖,便性情大變,有時是袁盡,有時是姜楓。
此時他已垂下目光,看著雙手。
孔屠仁道:「這一點我一樣是知道的。」
連中塵卻靠在土牆上,笑得很詭異。他的臉已扭曲,牙齒露出。
他的牙已泛黃,面色也蠟黃。
這是人的底色,人的本色。人本就是枯黃,蠟黃的。
連中塵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下去,好像要讓所有人聽到。
他沒見到過沈竹侯和瘋跛子,可他一樣要說給他們聽。
只聽得連中塵冷笑道:「你可曾想過,
為什麼自己生下來就沒有父親?」
孔屠仁道:「我適才已說過了。」
連中塵又道:「你的父親,也許根本不是曹水方!」
孔屠仁冷笑道:「我的母親不會騙我,我自己也不會騙。」
連中塵道:「你從小生在曹水方的家中,就一定是他的親兒子嗎?」
孔屠仁道:「當然。」
連中塵慘笑道:「那你知道,我才應該是你,你也應該是我嗎?」
他這句話一出口,似乎真相已暴露。
孔屠仁怔了很久,才開口道:「你什麼意思?」
連中塵道:「你才是連中塵,我才是曹屠仁。只不過因為你母親就姓孔。」
孔屠仁冷笑道:「你說的話,只有你一個人懂。」
連中塵大笑道:「我已忍了四十餘年,還在乎這一會兒功夫?天下沒有人會懂!」
沈竹侯卻跳出來,站在他一旁,問道:「你說這些話,可有依據嗎?」
連中塵道:「我剛出生的時候,娘喊的不是乳名,而是另外一句話,讓我記到現在的話!」
他緩緩地道:「『千萬不和你父親一樣,做多情的漢子』。現在想來,我的父親確是一個多情的人!他生了我是多情,他害死自己是多情,他死後又養出你這樣的兒子,也是多情。」
孔屠仁道:「他害死了自己?」
連中塵冷笑道:「我只相信了我娘的話,二十六歲那年,我才去到父親的墳墓上,挖出他的棺材,掀翻他的棺木。」
沈竹侯忍不住道:「你怨恨他?」
連中塵厲聲道:「我已淪落至此,本該和他一樣,錦衣玉食,一身正派武功!倘若是你,你受得了嗎?」
沈竹侯嘆道:「恐怕不能。」
連中塵道:「他的屍體,腦袋已被人砸得碎爛,腦漿早已發臭!那痕迹,明顯是一個用杖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而天下用杖的人里,也只有顧帆一人可以做到!」
瘋跛子走過來,問道:「於是你推斷出,他是死於顧帆手裡?」
連中塵搖頭,道:「他的棺木底部,也有同樣的裂紋!至少我的父親,不是被顧帆殺的,或許是被顧帆找到屍首,在棺材內報復了一番。」
瘋跛子嘆道:「真正殺人的人呢?」
連中塵的人已抽緊,道:「女人!」
孔屠仁問道:「女人?」
連中塵道:「女人的頭髮,一個人再脆弱,他的頭髮一定是永遠不會腐爛的。我在他的衣服上,找到了三根女人的頭髮!」
正是如此,頭髮是最柔軟的東西,也是最堅韌的東西。
它們從來就不牢固,但永遠是最後一個消亡的。
孔屠仁冷笑道:「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連中塵目光掃動,已看向瘋跛子。
他淡淡道:「袁師兄,且說一說吧。」
瘋跛子沉吟道:「依你所說,師父恐怕是死在一個女人手裡。他曾閉關三年,剛出來后,不過三四天就死了。」
連中塵道:「一個年紀不小的人,一定要干一件事的。」
瘋跛子道:「我清楚了。」深深嘆一口氣。
沈竹侯也懂了。不過殺人和易子的方法,他尚且不清楚。
這些方法他不需要知道,正因為知道的人都死了,因此無人知道。
原來,連中塵才是曹水方真正的兒子,原本叫做曹中塵。
曹水方閉關三年,出來后的第一天就是要找一個女人,能夠為他生子。這個女人毫無疑問是連中塵的母親。
不過—人永遠不會滿足於一個女人,哪怕與她們快活只是為了快活而已。曹水方在之後的三日當中,分別找了三個女人,而第三個女人正是孔屠仁的母親。
也只有她,親手結果了懈怠的曹水方,趕走其妻子。
女人狠起心來,要比男人恐怖得多。
十月過後,孔屠仁才出生。
他一生下來,就是這個世上最華貴的人。
他的武功不見得很好,人品不見得很好。
但是他的家產一定豐厚,這都是他的母親奪來的。
孔屠仁得知自己是曹水方的兒子,又闖蕩江湖時,聽聞了瘋跛子殺死曹水方的事情。
他那時才明白,自己的仇人是瘋跛子。
可他卻沒有想到,瘋跛子什麼都沒幹,甚至殺死的顧帆也是清白。-
連中塵之所以聘請殺手,之所以想殺孔屠仁,都是因為這一件事。
孔屠仁愣住了。
他不敢確定這件事的真假,可也有些動搖。
他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憑什麼說他一定是曹水方的兒子?
禰勿惜的話打破寂靜,正如他的劍。
禰勿惜大笑道:「當真天下趣事一件!」
連中塵劍指禰勿惜胸口,冷冷道:「你再說一句話,你就死!」
禰勿惜笑道:「對了,那你我之間又有何仇?莫非你的母親又是我的弟弟的情人?」
連中塵道:「我們之間的仇很簡單,因為你是狂河幫的幫主,而我姓曹的,是鐵劍幫的頭號殺手!」
沈竹侯都怔住。
他實在想不到,連中塵根本不是狂河幫的人。
他懷疑過南宮九,卻從未懷疑過連中塵。
禰勿惜道:「我就知道。」
連中塵冷笑道:「你既知道,為何不先下手?」
禰勿惜嘆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禰勿惜的人,不可能為狂河幫效力的。」
葉南獅此刻也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人抓進這個地牢當中。
整個西風亭,還有這家酒館,都是連中塵的地盤,而他之所以要抓葉南獅,就是因為葉南獅終究要殺苗沒煙。
連中塵不敢輕易利用一個人,不敢輕易動用一顆棋子。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棋子,自己是否被人利用!
他現在是個死人,也是個活人。但他更像一個綻放過後等待凋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