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五 苦命人的榮耀
軍官一聲令下,盾手便已就位,金屬刮擦聲耳熟能詳。新兵們齊步衝鋒,腳下噔噔有聲。他們高聲叫嚷著踏過岩地,帶出一片亂糟糟的悶響。勞恩於遠處扯嗓呼喊,提醒新兵們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衝倒盾牆。
訓練場上一片喧囂,勞恩再熟悉不過。想當初,他也渴望聽到這番喧囂,在踏入戰場前難掩迫切之情,渴求抓住機會,用長矛放倒幾個敵人,贏得財富和認可。
現在他如願做了軍官,便可以坐在一旁盯著手下訓練。而最近幾天,他越發對這幫爛泥扶不上牆的傢伙感到厭煩了——多數新兵都步態虛浮,反應遲鈍,沒收到命令就只會原地發獃,完全不懂陣型和配合的重要性。哪怕是下了命令,他們目前也只能執行一些最簡單的行動,比如前進或撤退這種孩子都能聽懂的話。勞恩不止一次試過讓他們組成迂迴陣型,但結果總是好多人不知道該去哪,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在隊伍中心引發混亂,最終讓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演變為毫無還手之力的潰逃。由此,勞恩越發相信第三團就是炮灰了——從上個時代起,兩軍對戰,先打一場小規模遭遇戰已成了既定程序。這樣雙方的指揮官都能在付出最小代價的前提下摸清敵人的更多情報。假如勞倫斯派三團去打第一場遭遇戰…勞恩嘆了口氣。
毫無疑問,就他們這副德行上戰場,哪怕遇到一隊士氣高昂的民兵都必敗無疑。如今的多數蘭斯軍官都研習了猩紅大公的那一套戰爭理念,採用見效迅速,手段殘忍的戰爭形式,將沒有戰鬥力的老弱病殘組成炮灰團,當做死不足惜的人肉擋箭牌。在過去,負責衝擊盾牆的均是全副武裝的正規士兵,可猩紅大公的嘗試一經成功,便引來了無數人的效仿。不是每個勢力都富甲一方,手握無數精兵良將,多數軍隊都始終需要大批的廉價苦力來維持戰爭機器的運轉,由此也催生出盛行於塞連和神國的奴隸買賣。
就在勞恩苦著臉唉聲嘆氣時,馬修領著大概一百多個訓練合格的新兵開始上下一課。在第一團那,軍中犯事的士兵經常會被分配許多雜務,從搜刮物資到清理茅坑什麼煩人事都有。如果非要說哪項雜務最受士兵們的喜愛,那一定是搜刮物資了。
一場仗打完,不論結果如何,戰場上是肯定不缺屍體的。那一具具冰冷的屍體,便代表著摸到獎的可能。一般來說,戰敗的軍隊會被迫撤退,丟下一些物資或能迫使敵人停止追擊的東西。馬修的魯特琴就是戰利品之一,他本人也從死人身上搜出過不少好東西。因此,他總結出了許多搜刮物資的技巧。總而言之,沒人比馬修更了解如何把這種討人嫌的臟活干成一項肥差。
「臭死了。」齊捏著鼻子,「這味道比十幾年不洗澡的塞連水手還過分。」
「死掉的東西很少有不臭的,死人只不過更臭一點。」馬修不屑地哼了一聲,然後招呼新兵們圍過來點。為了最大程度模擬搜刮死人財物的場景,他特意弄來了一具死於非命的工人屍體,並給他套上了一身藏滿各種小物件的衣服。
「好了,小子們,看好了。」馬修對他們說,「這才是我真正拿手的工作,有的人管我叫扒皮惡鬼也不是蓋的。本來,你們得撞大運才能從死人堆里翻出點有用的破爛,現在就慶幸我能讓你們避免走彎路吧,開心點!一般來說摸屍不會有多大危險,但記住,你們還是得儘可能小心,以防萬一…」
馬修抄起長矛,將矛頭比在屍體的胸前,
然後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半蹲半跪的姿勢很不雅觀,可那些完全沒有戰鬥經驗的新兵們還是被他的動作給震住了。雖然馬修也沒見過詐死的敵人,但他還是把矛牢牢抓住,只用一隻手去找東西。他的動作駕輕就熟,舉手投足都是如此得法。看馬修伸出手在屍體上摸索了一通,還把手指伸進屍體的褲襠,有些人當時就吐了,顯然他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得學這種本事。
「別嫌臟。」馬修掏出一枚金幣,「大多數窮人是不會把財物放在衣兜里的,所以你們要好好檢查他們的褲襠和鞋底,以免錯失發財的機會。看見沒?一枚金幣,這可是一大筆錢啊,有沒有人願意上來試試手氣?」
這可真是個貨真價實的笑話。馬修怕見血,卻不怕屍體,他甚至覺得自己生來就適合干這個。新兵們面面相覷了半天,最終有個女兵捏著鼻子走了上來,在馬修的指導下剝開了死人的靴子。她乾嘔了好一陣,竭盡全力把鞋底給翻了個乾淨,然後從中揪出一塊髒兮兮的破布。馬修滿意地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歸隊,隨後他指了指那塊破布,開始訓話。
「幹得不錯,士兵。可惜你沒注意到靴子的分量不對勁——鞋根里藏著一塊石頭,我拿它來代指金子。一定要注意細節,小子們,死人不會告訴你他會把值錢的東XZ在哪,所以你得憑自己的手指仔細去摸,而不光是依靠眼睛去看。」
那具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腳掌呈現出駭人的黑紫斑點,光是在一旁看著,新兵們的胃裡就翻江倒海,可他們沒有退縮。想發財就得先吃苦,比起那些需要鑽研數十年才有可能掌握的奇技淫巧,摸屍只需要克服心理障礙就行,幾乎不存在什麼門檻。
接著,馬修開始講解如何快速分辨物件的貴賤。他在屍體身上藏了很多東西,石頭和金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嗯,因為時間有限,我們無法帶走所有東西,只能拿最貴重的。我知道不少人覺得摸屍很不光彩,那是因為他不曉得教會的理論。按理說,那些東西都是死者的所有物,如果就這麼奪走,似乎太沒人性。大夥不妨換個角度想想,我們出生時就不帶任何東西,難道死前非要攥著點什麼才肯走得心安理得?況且這是財物,在人死後也會繼續流傳下去,我們都不是它的主人,只是借來用上一時。懂我的意思嗎?我是說,這些玩意是為活人服務的,所以摸屍不存在什麼道德問題。」
新兵們的神態有了改變,這讓馬修充滿了一種全新的使命感。他從未感覺摸屍是令人愉快的工作,但他精通此道,甚至能撰寫一本摸屍心得的專著,所以他要把自己的本事傾囊相授,他必須這麼做。
「長官,恕我無法接受這種行為。」齊別過臉去,盡量不去看那具屍體。
「實話說,我也不喜歡干這個。但為了生存,這是必須做的事。」
「長官,」她不情願地說,「這種事做多了會下地獄的。據我所知,聖殿騎士們總會在口袋裡裝兩枚金幣,他們相信這些錢會作為讓他們的靈魂能安全抵達天國的路費。」
「神會原諒我的,因為我做的事對所有人都好。」
她沉默地站著,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著馬修。她想告訴他人可以有尊嚴地活著,想把他從令人作嘔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但看看周圍這些可憐人吧,哪個仁慈的造物主會賜予他們這樣的苦難?又是哪個殘暴的君王要把這樣的痛苦強加在他們身上?齊雖然殺過人,但她並未見過戰爭的全部畸形和殘忍,所以她不明白人性的底線為何有如此靈活的下限。
「我們能…」齊頓了頓,「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到和平嗎?」
「我說不準,士兵。」馬修抱起雙臂,無奈地嘆了口氣,「但我們之中會有人能挺過這一關,見證一個更光明的新時代的開始。」
她點了點頭,沒有去看馬修的表情。
「對了,我要交給你一項重要任務,士兵。」馬修沖幾米開外的手下打了個招呼,那士兵便抱著一根長桿走了過來。
齊睜大了眼睛,她希望自己誤會了什麼。
「這是三團的戰旗,」馬修頗有深意地拍了拍齊的肩膀,「從今天起,你便是我們的旗手了。作為旗手,你擁有免除雜役的特權,包括摸屍。與之相對的是你的責任:絕不能丟失戰旗,也絕不能讓它倒下。」
她的目光很緊張,有那麼一瞬間,她害怕了。她怕自己擔負不起這項重任,也怕自己配不上馬修的好意。戰旗是由茶花領人做的,看上去並不像那些來自自由之城的旗幟那麼精緻鮮艷。包括猩紅大公在內的許多貴族都認為,沒必要為新建立的軍團配置戰旗。徵召入伍的奴隸和臨時抽調的農民有何戰爭的榮耀可言?儘管沒人明說,但猩紅大公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有些人註定成為炮灰,沒必要在他們身上浪費太多資源。
她接過旗杆,撫摸著被捲起的織物,彷彿能感覺到裡面的針腳。不難想象製作它費了多大勁,那可是炊事班的女人們在累人的工作后,每天擠出一點時間織好的。幾天以來,女人們輪流擠在昏暗的燭光下,用疲倦的手指梳理著從夜市上買來的線和和劣質染料——在戰爭時期,這些東西也是軍用物資,想搞到它們得花不少錢。
也許是馬修看出了她的糾結,於是軍尉握住了她的手,讓她的手指把戰旗抓得更緊。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場戰爭的性質。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士兵,保護好它,別讓它倒下。第三團,茶花領,西境,乃至整個蘭斯,都將見證我們的不屈。相信自己,士兵,如果連你都無法保護好它,那第三團就沒人能完成這項任務了。」
「我會儘力而為,長官。」齊把旗杆像長矛一樣杵在地上,這樣她就可以用另一隻手持劍,「我發誓,絕不辜負三團的兄弟姐妹,絕不辜負您的信任,也絕不辜負這片土地上的人民。」
士兵們都為她斬釘截鐵的誓言動容,就在馬修打算說幾句好話鼓舞士氣的時候,一個乾瘦的女人走了過來。她是史托克豪森男爵的情婦,茶花領很少有人不認識這個把刻薄寫在臉上的傳令官。
「第三團的負責人是誰?」她滿臉嫌棄地瞟了一眼屍體,下意識向後退了幾步。
馬修向前一步,與她對視,以沉默表達著他的不滿。
「從明天起第三團的訓練暫緩,所有人都要去沃河走廊修築堡壘。」她捏著鼻子問道:「聽明白了?」
馬修愣住了,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再重複一遍,明天起,第三團的所有人,都要去…」
「我聽見了,不過這是為什麼?再給我兩個月,這些人就能成為真正的士兵。」
「有什麼不滿去找勞倫斯閣下吧,這是他的命令,我只是個傳令官。」
她作勢要走,卻被馬修攔住。
「帶我去見領主大人,我必須說服他。」
這女人鄙夷地瞪了馬修一眼,沒好氣地說道:「領主昨天就離開了。所以,需要我向小約克閣下報告,說你們打算違抗命令嗎?」
他搖搖頭,並盡量讓臉色顯得不那麼難看。堡壘…他幾乎氣得笑出聲來,那裡現在只有石塊和灰漿,階梯和走廊的雛形無比醜陋,無論是設計意圖還是建造方式都粗野鄙陋,頑固不化。馬修覺得,也許修築者並不打算讓它長久存在,只是寄望它能挺過某個黑暗時刻的考驗而已。而他無法否認,修築堡壘將是迄今為止對新兵們最大的考驗。
「解散吧,給你們放半天假。」馬修垂頭喪氣地沖勞恩走去,他耳畔響起了上千人刻苦訓練時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