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篇:皎皎雲間月(五十一)
(五十一)
夜色籠罩著空寂的山間竹林,竹葉繁茂,只漏得下星星點點的斑駁月光。
男人身法極快,腳點竹梢在夜空中騰飛穿梭,腋下裹攜著一物,至落地,才叫人看清那腋下裹攜著的,原是一個婦人。
齊皎兒被拋在地上吃了一鼻子灰,她的手腳都因為剛才在高空的極速移動中嚇軟了,整個人不得不坐在地上。饒是如此,她依舊讓自己的聲音儘可能的聽起來鎮定。
「你是什麼人?竟敢將我挾持帶到這裡來。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男人簡單明了。
齊皎兒愣住了,就在剛才,這個聲音,雖然已經沙啞得不像話,但她依舊覺得十分熟悉。
「你認識我?」她出聲試探。
「不認識。」男人否認,沒有一絲猶豫。
「那你將我挾持到這裡做什麼?圖財?可學士府多的是名貴珠寶你卻分文不取。難道……圖色?」齊皎兒不禁笑出來,「我年輕時還稱得上是漂亮,如今,卻也是人老珠黃了。」
「護城河內的毒,可是你投的?那些死魚和荷花,可是你毒死的?」男人突然出聲。
齊皎兒愣了愣,而後冷笑出聲,「原來是王后的人。沒錯,是我投的,如何?怎麼,葉織還想殺她侄兒未來的岳母泄憤嗎?當年的事情,她還懷恨在心?只可惜,沒有證據,她身為王后,又能拿我也么樣?哈哈哈哈哈。」
「已經有證據了。」男人冷肅道,「你當年下在酥鯽里的玉華花粉,已經被提取出來了。只等葉灼和梁丘月成完婚,便就要來收押你了。」
「不可能!」齊皎兒當即反駁,可轉瞬一聯想到近日梁丘望舒對自己的反常態度,一時竟覺得男人所說的話是真的。
她抬頭凝視著趁烏雲閉月將相貌隱匿在夜色中的男人,覺得可疑。
「你不是葉織的人。你到底是誰?」
烏雲消散,月光透過竹葉縫隙傾灑下來,男人的面容在夜色中逐漸清晰。
那是一張飽經風霜摧殘卻風朗依舊的臉。
記憶拉扯回二十年前的遙遠邊外,嘴角含笑的少年,和那一句曾改變了她一生的話——「她多少錢?」
齊皎兒冷笑出聲,連續了許久才停下來。她撐著身子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男人面前,抬手摸了摸男人粗糙的臉,冷笑道,「原來是你啊,木殊。」她的嘴邊拉扯出一個艷麗的笑,眼角卻有淚水溢出來。
「皎……」男人喉頭滾動,卻終究沒有把那個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名字喊出來。
齊皎兒又笑道,「這些年,我時常覺得黑夜中有人窺視,那人,便是你罷。如今,你又冒死將我挾持至此告訴我性命攸關之事,可是還因為當年舊事放不下我?」
老木抬眼直視著女人,二十年過去,她容貌依舊,卻不知為何,瞧著再也沒有當日的溫和。他喉頭動了動,想說些什麼,卻看到女人嘴角的笑容剎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憤怨。
「只是當年既然都了無音訊的離開了,那現在又回來做什麼!做什麼!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孤身一人懷著身孕去邊外找你時,受了多少冷眼?當初若你肯在邊外等一等我,我又怎麼會為了活下去,為了我們的女兒能有更好的生活害了何玉!木殊,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你害了我一輩子,害了我一輩子啊!」齊皎兒撕心裂肺地哭吼,模樣甚是瘋癲。
老木錯愕的愣在原地,他方才聽到齊皎兒說,她同自己有一個女兒,他原來還有一個女兒!
齊皎兒撲過來撕扯著他的衣裳,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出一個傷口,鮮血在她嘴角流淌,月色下,她的眼裡全是憤恨。
「木殊,倘若你還有良知,就代我去死吧。等你死了,我會告訴我們的女兒,你才是她的父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皎兒徹底瘋魔了。
這件事,發生在老木昏死在十二樓紅娘的房門口半個時辰前。
他此前因為密探王宮竊聽王上與梁丘望舒的對話被當成刺客中了一箭,原本就持續高熱的身體在巨大的情緒波動下終於轟然崩塌。
在半腳伸進鬼門關的那些時間裡,他真正放下了這些年對齊皎兒的執念。齊皎兒嘴裡的那些話,並不能麻木他自己的思想。他沒有想過,要讓齊皎兒逃脫她應受的罪責。
但他還是決定要代她去死,只求能在萬般刑法后保留齊皎兒殘存的性命,為了他曾經對她的歉疚,也為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女兒——玲瓏。
紅娘的事情在他意料之外,但他選擇坦然面對。他這一生,都是在贖罪,臨死之前,能滿足這樣一個女子的願望,他覺得很好。
紅娘生病沉睡時,他去了一趟學士府,去梁丘月那裡要回了那支繡球簪子,並告訴她,自己很快會再來找她。
一夜雲雨後,老木將那支繡球花簪輕輕插入紅娘有些亂糟糟的發間,他低頭吻了吻熟睡的紅娘,小聲說了一句,「抱歉。」而後便穿好衣服,獨自走進夜色里,沒有回頭。
紅羅帳中,熟睡的女人翻了個身,肩膀有些抖動。
老木自刎於梁丘月面前時,曾向她闡明,齊氏犯下的罪過,他自知不能饒恕,一命換一命的要求,他亦自知愧疚,卻也沒有辦法。
他在大雨中倒下時,曾殘喘著望向無盡的夜空,笑道,「梁丘丫頭,你有個妹妹罷,聽說是六月初生的。玲瓏……真是個好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