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混沌之氣
樹影婆娑。
落葉被腳步踩得五馬分屍,傳出一陣脆生生的聲音。
越往裡走,越有種陰森之感,不時有飛鳥驚枝而起,發出凄慘的啾鳴。
考慮到其中一些人行動不便,寧不屈的步伐不是很快,饒是腿腳不便利的老秀才,也能走出遊山玩水的意味,只不過,這地兒的陰涼讓他有些難以適應,用他看過的某篇遊記里的一句話說就是「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
幸好,前方林子逐漸稀疏,陰冷之感稍微得到緩解。
寧不屈停下了腳步,在他前方百米處,有一座木屋,木屋旁邊留了一大片空白,沒有樹葉擋住光線,看起來格外亮堂。
寧不屈:「咱們在這兒歇息一會兒。」
身後有人驚嘆:「喲,真是個好地兒!」
空地上沒有樹木,點綴些許還未衰敗的秋草,恓惶林的那群漢子各自尋了一方之地,四仰八叉坐下,有人似乎覺得自己坐的地方有些偏僻,又挪動屁股,和另一人抵在一起,這才眉開眼笑,和旁人相互打起嘴絆子。
寧不屈站在木屋旁邊,眼裡透著一股尊敬。
說是木屋,倒不如說是一間雅居,坐北朝南,佔地要比外邊的木屋大,建造結構亦有差別,單說屋頂那檐牙高啄的格局,就讓人覺得眼前一亮,門窗上的鏤空圖案透著一股典雅之風,隱約可以看見屋子裡面的屏風,品味不可謂不高雅。
稍微緬懷一會兒,寧不屈邁起腳步,推門而入,白陌良等人跟著他一同進來。
屏風前面鋪著正正方方的紅色氍毹,左邊有點像是吟風弄月的休閑場所,一副黑白棋盤上留有殘局,地上的香爐經久不息,竟然還散發出屢屢青煙,聞起來沁人心脾,右邊則是卧寢之地,陳設相對簡單,床邊放著一卷經書,老秀才一眼看出,這書的材質不簡單,遠不是他隨身攜帶的那幾本殘紙敗葉能比。
白陌良看了眼書名,竟是一本修行功法。
寧不屈將女兒放在床上,解釋道:「這間屋子原是那位蕭仙人的居住之所,他走後,我時常打理,所以看起來比較乾淨,沒有多少灰塵。」
陸挽溪看向那本功法,想到了什麼,「聽說這位蕭仙人曾打算收你為徒,卻被你拒絕?」
寧不屈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喂,這位寧大哥,你知不知道,在外界,修仙是多少人宿寐以求的美夢?他們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觸摸到修行的門檻,但趨之若鶩者仍然大有人在。這位高人對你如此青睞,想必你的資質和心性都是上佳,踏入修仙一途,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你就一點也不心動?」
寧不屈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
陸挽溪給這位仁兄豎起了大拇指,表達了自己的欣賞。
「這位蕭仙人也是惜才,你雖拒絕了他的好意,他卻在此地留下一本放在外界足以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修行功法,只要你翻開幾頁,面前就是一片嶄新世界,可你連看都懶得懶看一眼,如此心性,可比某位一見到寶物就把持不住的道人強多了啊!」
李琢玉聽出了指桑罵槐的意思,附和道:「就是,就是!」
白陌良訕訕一笑。
寧不屈坐在床邊,用手拂過女兒的額頭,眼裡透著慈愛與寵溺,他抬起頭,終於捨得看了眼床邊的功法,但眸子平靜如水,彷彿在看一樣再普通不過的東西。
他站起身來,反問:「為什麼要修仙?」
陸挽溪愣住了,
白陌良也收回在棋局上的目光,這個問題是修行的根本,如果捫心自問,找不出一個強有力的答案,那麼這人永遠不可能修成正果。
在很多人看來,修仙代表著力量,代表著高人一等,代表著榮華富貴,也代表著長生不老,每個踏入修鍊之途的人可能各有理由,但大部分人是出於私慾,出於對這個世間的索取。這些人永遠也不會得道,因為道取法於自然,若沒有一種寬闊的胸懷,沒有對紅塵無私的大愛,沒有與天地合二為一的境界,成仙一事,遙遙無期。
沒等人回應這個究極問題,寧不屈自顧自開了口,分明只是身處壯年,說話的口吻卻帶著股滄桑。
「當年那場大旱,爹娘和兄弟姊妹相繼離我而去,要不是玉蘭還在,我恐怕也活不下去了。後來揭竿而起,大家奉我為王,幾萬人不以年齡論輩分,都以兄弟相稱,從此視作一家人。只是恓惶林一戰,死的死,亡的亡。最後僥倖存活的百來人,本就樵蘇后爨,師不宿飽,再經此一戰,身子格外孱弱,不少活下來的人也相繼離世,玉蘭生下巧盼,也離我而去了。
經歷這麼多,我算是明白了,能安安穩穩過日子才是這個世間最大的奢望,至於修鍊成仙,長生不老,那都是痴人說夢。孫智才踏入修行之路后,沒日沒夜將自己關在屋子裡,外邊風景再美,他不會看一眼,你們說......這樣有意思嗎?我倒覺得沒什麼意思。閑來聽雨,忙時下地,白天與小盼說幾句笑話,晚上去兄弟家討口酒吃,難道這種日子,比不上修仙?」
寧不屈一口氣說完這麼多,胸口起伏不定,似吐出了埋在心裡多時的鬱結。
老秀才張開一口老牙,讚歎道:「大智若愚啊!真當大智若愚啊!」
這番話讓白陌良和陸挽溪心神蕩漾,只不過兩人道心穩固,並沒有誕生出一絲修行這麼多年只是竹籃打水的虛妄之感。
聽了這番話,白陌良與自身相照應,他為何修行呢?有記憶起,他就和師尊生活在一起,修行對他來說,就像喝水吃飯一樣,自然而然,既不刻意為了修行而修行,也不為了不修行而不修行,說起來繞口,但總之就是跟隨本性,要不然他也不會一路遊山玩水,以尋寶為樂。
「他們來了。」
就在白陌良思索之時,寧不屈似乎感受到了什麼,走出雅居,遙望樹林遠處。
老秀才聽出了「他們」的含義,拄著拐杖外邊望,並沒有發現異常,問了句理所應當的問題:
「從何得知啊?」
寧不屈將手搭在欄杆上,「各位想必也知道我與這片林子存在某種聯繫,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每一棵樹好比我身上的汗毛,一有風吹草動,我能立馬感應到。」
李琢玉:「哦?這麼厲害,那你現在感應到了什麼?」
寧不屈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竹匣中的少年:「我現在感受到身上多了一百隻跳蚤。」
李琢玉:「那豈不是皮痒痒了?」
寧不屈知道和這少年說下去,沒個盡頭,將話題扳回正軌,「外邊陣法果然沒有唬住無憂山那群人,偌大的林子,他們行走的方向竟然毫無偏差,應當是孫智才應該用了什麼手段捕捉到了我們的蹤跡。」
在場若只有陸挽溪幾人,那麼面對這一百人,他們絲毫不懼,但寧不屈之所以帶大家鑽進這片林子,主要是考慮到這群正坐在地上談笑風生的大老爺們的安危,他雖料到無憂山那群人可能會殺過來,可這速度著實快得有些出人意料。
「怕了?」李琢玉將腦袋擱在竹匣上,乜斜著眼,「整片林子都奉你為王,區區幾個賊人,能耐你何?」
「自然奈何不了我。」寧不屈道,「少俠說得對,在這裡,我就是王,既然他們來了,那就別想出去。」
李琢玉沒想到寧不屈還會順著梯子往上爬,驚嘆道:「嚯!不得了!」
白陌良大概猜得出,寧不屈應該能控制住這片林子,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寧不屈道:「蕭仙人雖沒能收我為徒,可臨走之前告知了我一件事,他說這裡本是陰煞之地,人死冤魂不散,當年幾萬人死在這裡,心中沒有哪個不是帶著恨的,那三千騎兵,被蕭仙人一劍斬殺,死不瞑目,而這片楊樹林,喜陰,親鬼,乃是陰魂絕佳的寄生之所。數萬鬼魂的煞氣聚而不散,短時間可能沒什麼問題,可時間一長,說不定會誕生鬼王之類的存在,一旦出世,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他才打造這座陣法。」
白陌良恍然大悟:「原來此如,小道就說這乾坤八卦陣絕不會如此簡單,老先生,你還記得外邊木屋的八卦布局嗎?」
老秀才疑惑地點了點頭:「記得。」
白陌良抬頭望了望天,又問:「可還記得《易經》里的太極一說?」
這可就問對人了,老秀才對答如流:「書中說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咦,難道這和外邊的木屋有什麼聯繫?」
白陌良將摺扇往手心一打,「外圍那些楊樹,代表三千大道,道之一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難以名狀,不可捉摸,這幻陣的出現便是源於道的恍惚之理。
木屋呈八卦之狀,對應八個方位,共有六十四種變化,周而復始,循環往複,如天地運轉,日月交替,存了衍化大道之理。
這內部林子,則像一幅太極圖,我們所在之地,如陰中之陽,若小道猜得沒錯,在林子的另一邊,應有一處陽中之陰。如此一來,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交替,這就是萬物變化之根本。」
李琢玉一聽這些東西就覺頭疼欲裂:「無良道人,我們不是聽你在這兒傳道的!」
老秀才卻聽得津津有味。
白陌良反手用扇子敲了李琢玉的頭,嗓音溫和,可下手不輕,「李施主,不可打斷人說話。」
李琢玉吃疼地縮回了脖子,只可惜他沒有手,要不然一定會搭在額頭上按揉,他咬牙切齒道:「無良道人,這一扇之仇,來日定要你百倍償還!」
「李施主若是有心,小道隨時奉陪。」白陌良輕輕一笑,若是能激起李琢玉心中的仇恨,這少年應該不會一直想著死吧?他將剛才沒說完的話接了下去:「那位蕭仙人可謂驚才艷艷,一般而言,乾坤八卦陣的運轉如老先生所言,太極兩儀,四象八卦,從裡到外,這才是大道的運轉軌跡,誰知蕭仙人反其道而行之,從外到內,從三千大道反推本源。」
老秀才似懂非懂地問了句:「道長,可這又與幾萬冤魂有何關係?」
「且聽我往下說。」白陌良將手中扇子打開,不急不緩道:「如此一來,幻陣之林可收如月之精華,萬流歸宗,睡在木屋之人無形之中吸收這些精華,他們會比一般人更有生機,如若不是這陣法的反哺之效,恐怕寧大哥你這邊可能有更多的弟兄隕落了。」
寧不屈點了點頭,當初確實很多人都是臨死的邊緣,誰知卻神奇地活了下來,那榆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只是他妻子生命透支太多,加上分娩,終是沒有挺過來。
「住在木屋之人,他們身上的陽氣比一般人更甚,所以你這些弟兄進這林子時不覺寒冷,可老先生卻嘴唇發紫。另外,睡在木屋之人,他們身上的陽氣會通過木屋傳遞到這片林子,幾萬冤魂身上的陰氣和活人身上的陽氣交融在一起,形成陰陽相持,交融變化的局面。在此基礎上,陣法運轉,便可產生混沌之氣,又稱本源之氣。冤魂的怨念碰到混沌之氣,便會得到凈化。所以,這乾坤八卦陣乃是一個生生不息,自成乾坤的曠世陣法,只要一直有人在這兒林子里生活,幾萬冤魂遲早全部被超度,前去往生極樂世界,實在是一樁大功德。」
老秀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陸挽溪眼珠子一轉:「喂,無良道人,沒想到你還挺聰明的嘛,這麼一會兒就摸清楚了這陣法的來龍去脈?要不然我拜你為師,你教我陣法知識如何?」
「萬萬不可。」白陌良連忙搖頭,趕緊將話題轉移到另一處:「寧......寧大哥,想必那位蕭仙人應當將你的一絲胎光之魂融入在這陣法之內,所以你才可掌控這陣法吧?」
寧不屈有些驚訝:「道長果真神機妙算,蕭仙人確實抽走了我的一絲魂魄。所以孫智才那些人進了這林子,我便可利用陣法之力,將他們攔截在內。」
李琢玉聞言:「看來那些人註定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咯?當真愚蠢至極啊!」
陸挽溪想到了什麼,用肩膀撞了撞白陌良:「對了,無良道人,你可還記得,若沒有承接之物,混沌之氣頃刻間就會消散?一般承接之物,可都是至寶哦!如此大的乾坤八卦陣,你好不好奇到底什麼樣的法寶充當了承接之物?」
白陌良眼前一亮,連忙掀開白色道袍,用手在袖口裡翻來覆去,不知在倒騰什麼,李琢玉伸長了脖子,只瞥到無良道人從袖口裡拿出了一面鏡子,正是他用來尋寶的寶貝——月湖。
此時,月湖上面的月心搖擺不定,甚至發出了嗡鳴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