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相逢月夜下
早上八點的陽光撒在院子里,藤蘿紫色的碎花串在細藤上,如流蘇般從花架垂下,像凝在時光里的瀑布。一隻慵懶的白貓伸了個懶腰,抬起小短腿,跳上旁邊的小方桌,身子一轉,曬著肥肥的肚皮。
方磊雙眼微微顫動后張開,他慢慢起身扶著腦袋。
「哎~呀」
頭又沉重又疼,看來昨天喝了太多的酒,他摸了摸臉,唉~怎麼臉也脹痛,是睡腫了嗎?右側的臉頰好像厚了很多。
他揉著腦袋走出卧室,昨天一場宿醉喝的斷片,衣服都沒脫就睡了。一邊收拾著桌邊的殘局,一邊回想昨天的事情,可什麼也沒想起來。他拎起白貓的後頸皮,把它放到地上。「多多,一邊曬去。」多多撓了撓脖子,留給他一個屁股晃晃悠悠去了花架。
這個小院是爺爺年輕時安置的,方磊的父親曾當過幾年兵,退伍后在鎮上的派出所工作,他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從此爺孫三人生活在這個小院里。
過了一會兒,廚房裡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音,方磊端著兩碗粥走向客廳,客廳里擺著一張八仙桌,圍著四根條凳,對面是電視和沙發,他把粥放在八仙桌上,又從冰箱取出兩樣鹹菜,這才出門去敲隔壁卧室的門。
「爺爺,起來吃飯了。」
他推門進去,不大的卧室里放著兩張床,和一個擺滿的書架,四周掛著幾副爺爺的書法,左邊爸爸的床上一塵不染,被子疊成四方的豆腐塊,是在部隊多年養成的習慣,右邊的被子里裹著一個胖胖的身體。
突然他的腦海閃過一些昨晚喝酒的畫面,他甩了甩頭。看到老爺子還懶在被窩裡,他嘆了口氣,自從得了阿茲海默,一向早睡早起愛折騰的老爺子就染上了賴床的毛病。不過日常生活倒是挺讓人省心的,不亂跑,不發脾氣。他推了推,老爺子揉了揉眼睛,看到是他的乖孫子,立馬就笑起來,「哎呦,小石頭,你怎麼過來了,不再睡會兒了?」
接著老爺子的兩根眉毛皺了起來,手伸向方磊的額頭,「怎麼回事,又跟人打架了?誰欺負你了?我給你教訓他。」說著用指頭戳了戳。「嘶~」方磊抽了口氣,輕輕碰了碰額頭,才知道額頭上也起了個大包,估計是昨天晚上搞得。他擺起笑臉,「爺爺,沒事,就不小心磕了一下,走,我們吃飯吧。」
「不,你跟我說,誰家的小兔崽子,咱找他去。」爺爺一邊說著一邊穿拖鞋,這樣子好像方磊還是那個天天打架的毛頭小子。方磊心裡一暖,趕緊哄著爺爺,好說歹說才去吃飯了。
吃完飯,方磊到洗手間看著鏡子,才知道爺爺為什麼擔心。只見右半張臉腫起了一個模糊的巴掌印,額頭上腫起一個紅紅的豎道,像是挨了一棍子。啊~是誰摧殘了我吳彥祖般的盛世美顏,別讓我抓到他……
當他正在內心翻湧著復仇的火焰時,昨天的一幕幕突然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喝酒,撞頭,女鬼,廁所,一把雙管獵槍。他瞬間打了個機靈,我撞鬼了?
青天白日下,他仍覺得脊背發涼,這時,他彷彿聽到了陰森的音樂響起,還帶著滲人的嗚嗚聲。他一回頭,無奈道:「爺爺,大白天的,看什麼鬼片啊!還把空調開那麼低。」
只見老爺子盤腿坐在沙發上吃著橘子,電視里放著陰森的場景。他過去把電視調成海綿寶寶,然後把空調溫度調高,藏好空調遙控器。「爺爺,我出趟門,你在家裡看電視,別亂跑。」,「嗚,凹的凹的(好的好的)」
方磊騎著小電驢出了家門往東走,
他出門是為了找孫胖子。孫胖子叫孫有為,是方磊的發小,小時候因為單親,總是跟別的小孩合不來,老打架,只有一個小胖子,別人吵架的時候他默默地不說話,也從沒罵過方磊沒媽,他就是孫有為,慢慢的兩個人就一起玩起來了。和方磊這個複習一年才考上二本的學渣不同,孫胖子是個考上了一本的大學霸。
至於為什麼找孫胖子,是因為從小打大,方磊每次遇到事情都能找他解決,以前作業不會寫,找孫胖子抄作業,遊戲賬號丟了,孫胖子在電腦前鼓搗鼓搗就給盜回來了,甚至如果不是報志願的時候找孫胖子摸分數,他連這個二本都看不上。
一直騎到鎮東頭,在一家二層的小樓前停下,敲門后稍等了一下,門開了,孫胖子出現在門前,從體型上看,孫胖子是個中等偏胖的身材,彎眼細眉,帶著一副黑框大眼鏡,一副笑呵呵的樣子,膚白,帶著股子書卷氣。此時他輕簇著眉頭,眼裡透著關心,「石頭,怎麼,讓人打了?」
面對這幅尊容,是誰都會以為他挨揍了,「沒有沒有,喝完酒自己撞的,」他擺手解釋道,「有事兒跟你說。」,然後方磊自顧自地進了門,很自覺地到冰箱拿了罐可樂,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上,拿起遙控板找電視看。
「你不是有事兒嗎,臉弄成這樣還該吃吃該喝喝,看你這樣子倒是挺自在。」說著孫胖子也拿了一罐坐下。
「真有事兒,只是我得鎮定一下,捋一捋,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我看啊,你就是想蹭頓飯,今天我媽沒買什麼好菜,家常飯湊合一下吧。」孫胖子調侃道
「沒跟你開玩笑。」說著,方磊停下來,沉吟了片刻,將昨天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孫胖子說了出來,當然,省略了脫褲子、跪地求饒等一系列傷自尊的場面。原本喝著可樂的孫胖子越聽越嚴肅,聽到後來把可樂放下緊促著眉頭,半天沒有說話。
「怎麼辦,你倒是說句話啊?」
孫胖子抬起頭,推了推眼鏡,說道:「從現在的事情發展來看,不一定是鬼什麼的。首先,現在是科技時代,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其次,從你剛才的講述來說,你跟她的唯一一次現實中碰面,是你以為她要撿橘子,她打了你一槍,對吧?」
「嗯嗯」方磊點頭
「所以她在跟你碰面的時候是個人,並不符合鬼的形象,你哪聽說過有鬼帶著粉色的小書包,手裡還提著雙管獵槍,對吧?」
「嗯嗯」方磊點頭
「所以這其中惡作劇的可能性很大,不過莫名奇妙蹦出來這樣一個女孩,肯定有什麼原因的,你最近也要注意一點
你會暈倒的事有可能是喝大了,畢竟你都能自己撞樹了,暈了也不奇怪。至於你夢到她變成鬼,我沒辦法解釋,有可能是未知的預見未來的力量,也有可能,是你們兩個冥冥之中的緣分,總之,都是你夢境里的想象」一邊說著,孫胖子拍了拍方磊的肩膀。
方磊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覺得孫胖子甚有道理,「胖子,還得是你,你這麼一說,我這心都寬了不少不說,這咋還有點期待呢,昨天我就說,月老他不能虧待我,原來是給我天降福利來了,也是,我這盛世美顏~」方磊越說越想得美,回想起昨天的女孩清麗的樣子,手不禁撫摸起的自己的帥臉。「嘶~」疼痛讓他瞬間清醒,才想起自己現在頂著個腫脹的豬頭。
說著他一轉頭,看著一旁胖子努力憋笑的樣子,才知道他一直在看笑話,於是嘴角一揚,「胖子,要不,今天你在我家睡吧,運氣好咱倆一起跟你未來嫂子碰個面?」
胖子趕忙擺手加搖頭,「別別,我,我晚上還有事兒,你,你自己睡。」
「瞧你這慫樣,一點兒沒變。」方磊輕笑,不過心裡很感激胖子,內心感慨著,還得講究科學啊,胖子這個大學霸一通分析,事情就變得這麼有條理了。
跟胖子又聊了聊家常,還有大學的生活,方磊就起身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內心嘀咕,雖然胖子分析的很有道理,但是回去還是把爺爺以前那些鎮宅辟邪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掛上吧,嗯,不是不相信科學,只是以防萬一。
回到家門口,方磊看到大門敞開著,意識到不對的他趕緊跑進客廳,海綿寶寶依舊在電視里蹦躂,茶几上還放著半個剝開的橘子,但沙發上的老爺子已經沒了蹤影。他急忙奔出去尋找。
平安鎮不大,但因為挨著市區,所以較為繁華,方磊騎著電驢在街道上尋找,企圖從沿街的店鋪找到那個胖乎乎的身影。
十幾分鐘過去,轉遍了附近的幾條街道,還是沒有看到老爺子,方磊的內心變得焦急,正當他不知道怎麼辦時,前面的一家店鋪門前聚攏了一些人,像是在看什麼熱鬧。方磊騎車趕了過去,從人群的縫隙里,他看到了那個身影,頓時送了一口氣。
他進入人群,看到爺爺正在跟一個大媽說話,神情激動,還指著店鋪。只聽大媽說「大爺,這裡真沒有什麼藥鋪子,你找錯地方了,你把你家人電話給我好嗎?」
「就不,你今天必須讓他出來,我找張老二有急事。」爺爺一副小孩子的性子。
方磊趕過去,連忙向大媽解釋爺爺的病情,把爺爺拉了出來。沒想到爺爺偏不走,還念叨著一定要找張老二,方磊問了問,才明白過來。原先爺爺年輕時是赤腳醫生,後來在這邊的一個藥鋪坐診當大夫。只不過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物是人非,怎麼找得到原先藥鋪的醫生。可是爺爺又偏偏性子起來了,方磊一個頭兩個大。
他靈機一動,打算先應付過去,「爺爺,你說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你這樣找不到的,你跟我說,我明天讓我爸上派出所給你查去,一查一個準。」
爺爺一臉謹慎「真的?」
「嗯嗯,絕對啊,不信我,你還不信我爸啊?」方磊拚命點頭。
「額,那人叫什麼來著……」
方磊看爺爺想不起來那人名字,就說「要不這樣,咱先回家,回去一邊看海綿寶寶一邊想。」說著拉著爺爺的手向小電驢走去。
「唉,我想起來了,那個人叫張道士」
「張道士?」
「嗯嗯」
「好,明天我就給您查。」方磊說著心裡想著,一個人要是名字叫道士,那他生下來豈不是就要出家了?
這時旁邊剛才看熱鬧的一個大嬸湊過來,高興的說「小夥子,我之前去過北山,那邊有個道觀,給我算命的道士就姓張,你看是不是你找的那個?」
方磊一臉幽怨地看了大嬸一眼,心說我招你惹你了,得了,這下子別回去了。果然,扭頭一看,老爺子已經一臉興奮,蓄勢待發,指著前方一條條屋脊和小洋樓後面,那個迷迷濛蒙的山頭虛影。「好,我們去北山,去北山。」
「爺爺,北山太遠了。」
「不,我就要去。」
「咱的小電驢,支撐不了這麼沉重的路途。」
「不,我就要去。」
「爺爺,您聽錯了,北山沒有道士」
「沒聽錯。」
「對啊,小夥子,你沒聽錯。」方磊看著餘興未盡的大嬸,又幽怨了起來。
看來今天是衰神附體了,他一邊安撫爺爺,一邊把車停到人行道的停車區。
北山在鎮外,臨湖,爺倆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終於到了山腳下的公交站。北山不高,但坡勢很陡,沿著陡坡鋪著一塊塊半米見長的石階,左右樹木蔥茂,一片綠意中,時不時有幾株或黃或紫的野花零星點綴。拾級而上,方磊心想就當帶爺爺散散心,自己也好久都沒有出來走走了。
半個小時后,方磊吭哧吭哧喘著粗氣,「爺爺……要不咱們歇歇。」
「……好。」爺爺也吭哧吭哧地回答。
「爺爺,要不你減減肥……我實在拉不動你了」
「……」
「爺爺,要不咱們回吧,這麼大年紀,別折騰了」
「不好……」
爺倆看到道觀的門時,已經過了兩個小時,方磊看著頭頂的閑雲觀三個字,抱怨道「什麼破道觀,修到山頂上。」
這時,身邊有個小道士經過,方磊連忙拉住,「兄弟,我問一下,這裡有沒有個姓張的道士?」
只見小道士一臉嫌棄的表情看了他一眼,一句話不說下山走了。方磊心想態度這麼不好,難怪這裡安靜得一個人都沒有,生意能好了才怪。
進了道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每當他打聽有沒有姓張的道士時,別人都是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當問過兩三個道士,方磊突然想到了一個深藏在腦海中的習俗。聽說,道教出家後會改道號,好像……要跟祖師爺的姓。
……此時的方磊看著周圍道士時不時瞥過來的眼神,尷尬地無地自容,敢情人家一個道觀里都姓張。這就好比你去了醫院,問人家醫生你認不認識個穿著白大褂的人一樣。正當他在猶豫要不要再去詢問一下別人時,聽到「咳咳」的咳嗽聲,他一轉頭,看到大門不遠處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后坐著一個老道士,花白的頭髮梳成髮髻,插著玉簪,鬍子很長,快要垂到胸脯上,老道面容清癯,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看到方磊看了過來,於是起身打了個稽首。「這位善人,可是在找什麼人?」
方磊見狀連忙有樣學樣地回禮,說道「道長,我爺爺年紀大了有點糊塗,非要找個張道士,說是他以前在鎮上藥鋪的同事,所以我……」他話還沒說完,看到道長身體一顫,看向方磊的身後。
「師,師兄?」只見道長走到爺爺面前,老道長拉起爺爺的手,兩眼滿是滄桑,顫聲道:「一別二十年,雙鬢染清霜。唉,你我都老了。可嘆當初分道揚鑣,再見你竟然已經不能識得故人了。」
方磊楞在旁邊,這什麼情況,師兄?我爺爺竟然當過道士,怎麼一點都沒有聽說過。不會是個騙子吧?
老道轉過身,繼續徐徐道:「想當初你我一同修道,朝夕相伴,你專精醫術,以懸壺濟世,拯救蒼生為己任。其風骨之高潔,師弟一直心嚮往之,時時以之鞭策己身,至今不忘。」
聽上去越來越像騙子了。方磊轉身看向爺爺,原來他也一臉的迷糊。
老道輕抹眼角,注視著方磊,眼裡滿是欣賞,「小居士想必就是我那小徒孫了,貧道道號清遠,按輩分,你可得叫我一聲師公啊。」
方磊忙擺手,「老道長,我這有點發懵,我從沒聽說我爺爺當過什麼道士啊。」
道長輕笑,「不會錯的,不過是陳年往事了,不提也罷,今天師兄帶你來是有什麼事?放心,只要開口,都包在我身上。」
方磊放下疑惑,畢竟陳年舊事,初次見面不好再提,只說爺爺這次來只是找人,沒說有什麼事情。其實在心裡,方磊已經準備打退堂鼓了。這時,聽到爺爺忽然說:「你是張清遠?找的就是你,你個狗賊,給我拿個護身符來。」
聽到這句話,原本雲淡風輕的道長臉色先是一變,然後又重新端起高人的架子。
看到這師兄弟兩人的對話,方磊不得不相信了這個事實。他連忙阻攔爺爺說,哪有一見面就跟人家要東西的。
剛想道歉,沒想到老道長擺擺手,不僅不生氣,還感嘆道「沒想到師兄神智恍惚下,還記得我這個不成器的師弟,真是……」說著帶起緬懷得神色,「真是讓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說著道長從懷裡珍重的摸索出一枚小玉牌,還墜著流蘇。只見玉色發青,質地溫潤,表面除了一道陰刻的符籙一樣的紋飾外,再無其他雕琢。道長開口道:「本來師兄弟一場,不該跟你收錢,可是這玉質本在上乘,又奈何老朽身居山中,吃穿用度又沒來源,所以……」
話還沒說完,只見爺爺過去一把奪過護身符,轉身就走,還嘴裡招呼著「小石頭,走了,別理這個狗賊。」
只剩下方磊和老道二人僵立在當場,眼見爺爺沒了身影,方磊賠了個笑,說道:「道長,您別介意,您這玉牌多少錢,我付給您。」
道長只能續上剛才的話:「別的就不算了,就按我買玉時的價錢回個本就好了。就給,500吧。」
方磊聽到這個價格,心裡一抽,暗暗罵娘,他這個窮狗手機里只有500出頭了。他拿出手機,卻看到老道士挪了挪身子,後面桌子上擺著一個二維碼。他眼角一抽,沒辦法,人都跑了,只能埋頭把錢付了。
看著方磊急忙跑出去的身影,老道點了點頭,悠悠然坐回了桌子,從桌子下拿出一個盒子,在一排整齊的玉牌里又取出一枚,放進懷裡。他撫了撫鬍鬚,閉眼假寐。靜等下一個來客。
一隻麻雀飛來,落在玉簪上,又撲啦撲啦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