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流沙殤
「嗚,嗚,嗚…」
藥罐突然響起急促的嗚嗚聲,刺人耳膜,也打斷了少女的回憶。
她看了看藥罐,見已經煮沸,又等了一陣后,覺得可以了,才用濕巾把藥罐取下小火爐,放在地上的一塊厚木板上。
然後她又起身從旁邊的方桌上拿出一個碗來,倒出一碗藥液,用筷子輕輕攪拌,好讓它早點降下溫來。
等溫度合適,少女才放入湯匙,端起碗走向那少年的房間。
……
路行川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很長,長到他以為再也不會醒過來。
神州大地,西北荒陲,有一座城。
流沙城。
此城地偏,民風彪悍,偶有風沙來襲。
但這些都不足為慮,真正讓這座城裡的人們擔驚受怕的,是外面潛伏的魔族。
他們兇狠殘暴,對人族從來不會手下留情。
千年之前,他們所過之處,遍地屍骨,血染三千面,浸地十里深。
而今,他們也從未放棄過佔領神州,覆滅人族的想法。
這些年來,他們多次試探,屢次犯邊,已經展露出不小的野心。
但是今朝勝過當年,人族在這之前的教訓中,痛定思痛,武道迅速興起,如今千年過去,天下之大,武修遍地,已經由不得它們不謹慎。
更何況,他們的新王底蘊不足,時機未至,於是只好蟄伏下來,先進行一些初步的試探。
流沙城中,有兩大家族,一曰路,一曰司。
這是城中最大的兩個家族,而且都是煉器世家,這些年來,隨著兩家的名氣漸大,前來求劍者不計其數,求其他兵器者雖有,不過不多。
兩大家族合力之下,再加上兵器豐富,人人尚武,漸漸地也不再懼怕前面的魔族了,甚至還有人起了殺入深淵的念頭,不過幸好被攔下了。
而流沙城,與其說是一座城池,倒不如說是一座要塞,隔開魔族與身後大地的關聯,將魔族的步伐擋入深淵。
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巨無霸矗立邊關,才讓身後的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這是抵擋魔族入侵的第一線。
而路行川,正是路家的獨子。
天空陰沉,不見日光,黃雲匯聚,波詭雲譎。
少年抬頭看了看今日的天色,收起指向木樁的精鋼劍,回劍入鞘,轉身走到石桌旁,一杯烈酒下肚。
酒入喉中,一路入腹,一路煙燒火撩。
咳,咳咳…
路行川看著手中酒杯,不禁一陣輕咳。
這烈酒,再如何燒,也燒不去他心中的陰霾。
這些年來,苦心練劍十一載,卻始終沒有什麼進步,哪怕是一點真氣聚集都做不到。
雖說是家族中的繼承人、接班人,可這般模樣,又如何接得了班,如何繼得了承?
族中早已有了一些微詞。
甚至在一次偶然間,他還聽到了別人的悄悄話:
「我看哪,若是將來把家族的大梁交給他,我們早晚都得完蛋。說不定魔族攻過來,直接就把他嚇得瑟瑟發抖呢!」
「那可不是,過去這麼多年了,劍都拿不起來,將來如何指望?」
「就是嘛,也不知道家主是怎麼想的,還動不動就給他找來一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說是什麼吃了補身,還不放棄養起來的希望呢。」
「補身?我看是補腎吧。」
「也是哈,嘿嘿嘿…」
說到最後,兩人都笑眯了眼。
少年在背後聽見兩人竟如此編排自己,緊咬牙關,憋住想要說話的衝動;拳頭深握,忍住想跑上去揍人的念頭。
手指扣緊,指甲浸血,幾道血線順著指縫間滴上地面。
悠悠之口,如何堵之?
唯一劍堵之!
從此之後,路行川每日,每時,每刻,每秒,即便在睡夢中,都是自己身邊的劍。
可即便他如此拚命,如何努力,日夜練劍,鑽研劍經,又怎麼抵得過上蒼的捉弄?
有些東西,是天生的!
早在他出生之前,她的母親,周桃桃,就在一次與魔族的對抗中受了傷,一直不曾恢復。
其間他老爹路山元也請來名醫為自己妻子診治,可得到的結果卻是一個喜,一個悲。
喜的是,夫人有了喜訊。
悲的是,可能一屍兩命。
這個打擊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巨大的,哪怕是路山元這樣鐵打的壯漢,在妻子養胎的期間,也不止一次的流下淚來。
他一生都奮戰在抵擋魔族的前線上,不曾退縮,甚是驍勇,天大的困難,可怕的怪物,沒讓他哭過。
妻子養胎,還有隨時故去的危險,路山元當然不能在外面奔波,時時刻刻都陪侍左右,生怕有一點讓妻子受累的地方。
某一日,周桃桃在路山元的攙扶下,路過家族的大門,她看了看那道大門口,巨石搭建,磅礴大氣,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只是感慨道:「想當初,你娶我過門時,就在這門口,正要背我,我卻沒有立馬爬上你的後背,你還記得自己說過些什麼嗎?」
路山元看著大門,隱約中腦海過去的記憶翻滾而出,彷彿眼前就是那一抬大紅轎子,上面有女子身著鳳冠霞帔,款款而下。
這些花樣他還是跟著中州學的,按照本地習俗,取親可不是這樣子的。
但他為了討她歡心,還是把那一套搬過來用了,只為了讓她永遠都能記住這一天,給她的人生中留下與眾不同的,最美的回憶。
而這,也確實討得了愛人的歡心。
他看見眼前的愛人下轎來,一身裝扮,美得如同天仙,於是就有些急不可耐地要背她進門,可是女子卻是問他:「你以後如何待我?」
聽見這樣的問話,路山元沒有任何的猶豫,望天立誓,脫口而出道:「以後我待周桃桃,如奉菩薩!她即我心,沒了她,路山元就是死的。」
女人輕嗤道:「誰要做你的菩薩!」
雖是一些笨拙的情話,但是直白又有用,逗得女人發笑。
然後等路山元蹲下,她又輕輕爬上他的後背去。
周圍聚攏的都是祝福他們的百姓。
這一天,舉城同慶!
路山元看著這道門,門外的景象早已模糊於眼中,嘴裡也不禁跟著回憶自語起來:「以後我待周桃桃,如奉菩薩!她即我心,沒了她,路山元就是死的。」
念著念著,淚水滂沱而下。
周桃桃見他這樣子,好笑道:「一個大男人,哭哭唧唧的,可不好看。」
嘴裡這般輕語,手卻撫上他的臉龐,替他擦拭淚水,指尖也慢慢體會著這張臉頰的紋路。
經過這麼些年的風霜,早已體會不到當初的細膩,只覺粗粗糙糙的。
不過,她不嫌棄。
放下手來,她又說:「想當初,入門過後,雖沒怎麼感覺到如菩薩那般的供奉,卻反而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如今,雖受到你如此呵護,真像菩薩一般供起來,我反倒渾身難受的很,只覺不太自在。」
路山元靜靜地看著她,也沒接這個話茬。
不過,她也沒想著讓他回應,只是自顧自地望著前面的大門,大門外面的街道,以及大門上昏沉的一片天空。
怔怔自語:「要是我哪天死了,你可不能死,知道不?」
路山元沒回話,她就自顧說下去:「我們的孩子需要一個爹,我不能讓他一出生就既沒了娘,也沒了爹。明白嗎?」
好像是在問他,又像在對天講話。
頓了頓,她憂心一嘆:「讓他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放心。懂嗎?」
聽完這番話語,大漢眼中又開始有淚翻湧起來,他趕緊狠狠地抹了抹,鄭重的說:「懂了!」
三個月後,孩子出生了。
孩子的母親,他的愛人,去世。
一生當中,他只在妻子養胎的時期哭過。
妻子死去的那天,他沒有哭。
下葬的那天,也沒有哭。
到死,都沒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