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 第十一章 隨扈
皇宮,御花園。
時間已是八月,抬眼便是中秋。
御花園內,落木蕭蕭,即便還有些綠色蓋眼,卻仍舊遮不住那撲面而來的蕭索之意。北方的秋天,似乎空氣中都透著一抹枯寂。伴隨著啟元帝不時傳出的咳嗽聲,園中似乎更多了一股莫名的凄涼。
早在東南平叛和江南水患交加之際,被內憂外患搞得焦頭爛額的啟元帝,就有些心力交瘁了。太醫院的院正柳三春曾經幾次提醒他要注意身體,但都被啟元帝當成了耳旁風,待到幾個月的時間大局已定,有心情有空閑進行調理的時候,那咳嗽卻非但沒有好,反而漸漸重了。對此太醫院的幾位好手倒沒有太過驚訝,秋意漸重,天氣的變化下,一些疾病會有加重的跡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儘管如此,這病卻是在皇上身上,因此幾個人依舊兢兢業業地詳細驗看,調整著草藥的配方,以期早日把這咳嗽去了。
今日秋高氣爽,啟元帝在御花園閑逛,一連多日的政事,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出來走上一走,也是換一番心境。陪著啟元帝散心的,是當朝皇后靜淑。在他身前身後不遠,各有八名侍衛貼身隨扈。而在啟元帝和靜淑皇後身后,相隔半步的人,正是前些天被啟元帝高調下旨頒賞,從飛翎衛抽調到府軍前衛,並擢升為府軍前衛千戶的林南。
旨意頒賞下來之後,本來在西郊守孝的林南便呆不下去了,皇上已經明言奪情,同時又給了一個職分,林南自然就要當值報道。何況林南的職分還是指明了要隨扈皇帝左右的,更是不能有半分怠慢。接到消息之後,林南再一次拜祭了父親的墳塋,回到家裡收拾收拾,第二天便到了府軍前衛簽了到。
啟元帝在前面和皇后二人並肩而行,不時對著園中景緻指點談笑,一派怡然之色。
林南也不是頭一次進宮了,對皇宮中的格局和建築都算的上熟悉,這御花園雖然沒怎麼來過,但此刻的景緻看起來也不是那麼好看,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只是在看著皇上夫婦二人同樂之餘,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本身的職分。
雖然不是初次進宮,但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卻是截然兩樣。以前在宮裡頭行走,是掛著十六殿下侍讀的名頭,儘管規矩多,卻也是自得其樂。眼下因為擔任著宮中護駕的職分,規矩似乎是少了些,但肩膀上的擔負的責任,卻更加重大了。陪王伴駕,可不是說著玩的。哪怕是在皇宮之中,仍舊難免有些看不見的危機,而作為皇上欽點的貼身侍衛,除了要做好職分內的事之外,更需要防患於未然。以前那種兒時讀書玩樂的時光,隨著年齡漸長,身份替換,終於一去不再復返了……
…………
在御花園內逛了大半個時辰,啟元帝略微有些發汗,當即按照柳三春的囑咐,不再繼續在園中吹風,轉身回了靜心閣小憩,而皇后在靜心閣小坐了一會兒之後,便回到後宮去了。一時之間,靜心閣內就只剩下啟元帝和林南兩個人了。
林南遞了手帕過來,啟元帝就手擦了擦額頭上微沁的汗珠,轉過身在花梨木的官帽椅上坐了下來。錢海早就準備好了蜜棗蓮子羹,忙不迭地從外頭端了進來。啟元帝喝了一口,不由得一皺眉:「怎麼這麼甜……」
「哎喲,皇上,這可是太后囑咐御膳房從早晨就開始熬制的呢!」錢海細聲細氣地答著:「太后說,皇上這幾天嗓子不舒坦,這蜜棗蓮子羹正好潤喉清肺……皇上若是嫌甜了點,老奴這就告訴御膳房的師傅們,下次少放一點糖也就是了……」
「唉……」聽到是太后的心意,啟元帝也就多說什麼,端起碗來一飲而盡,隨後朝著錢海一招手。錢海心領神會,不大一會兒工夫,外頭茶香飄來,一個小太監捧著托盤,上面擺著一隻青花瓷的茶壺,四隻茶盞,茶壺嘴冒著絲絲白氣,香氣四溢。錢海斟了一杯熱茶,端到啟元帝面前。熱氣蒸騰的茶水,入口潤喉,啟元帝舒服得閉上了眼睛。略微停了一會兒,啟元帝再次端起杯來,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抹抹嘴笑道:「唉,這種天氣,還是喝這熱茶比較對朕的脾胃!」
揮了揮手,將錢海打發出去之後,啟元帝轉身看了看林南。此時林南入宮值守,再不是當日那般青衫緩帶的士子模樣,現下身上穿著半身皮甲,頭上勒著皮盔,一身戎裝,腰間斜挎著一柄制式長刀。當庭一站,如標槍一般挺拔肅立,帶著凜凜的威風殺氣,哪裡像個科考高中的探花?分明就是個十足的虎將!
啟元帝笑了笑,說道:「第一次入宮值守吧,跟在朕後頭站了這麼大半天了,感覺如何?」
林南想了想,老實說道:「回皇上,說不清,感覺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
「哈哈哈!」林南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卻惹得啟元帝大樂。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登基時候的事情,登基的第一天,那種感覺,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倒和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想法差不多。不同的是,如今自己已經老了,而這些年輕人,卻還有多年的未來呢……
啟元帝心情好,便想聊上幾句,因此沖著林南招了招手:「站了大半天了,你也過來喝口茶吧!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好茶呀!呵呵,對了……」說道這裡,啟元帝微微一頓,略帶唏噓地說道:「說起來,第一次喝到這菩提茶的時候……咳!還是你父親任昌寧知府的時候,走了那些和尚的後門,給朕送來的呢……」
提起林武,屋子裡一時間有些沉寂,但很快,啟元帝便從緬懷中解脫出來:「斯人遠去,死則死矣!活著的人,卻還要好好活著!林武雖然不在了,可朕覺得,他走得或許並不遺憾。」林南聞言不由得一抬眼,卻見啟元帝也正望著他:「因為,至少他還有一個很不錯的兒子。」
「呵呵,朕聽說,咳!你這次在南方可是出了不少的風頭,幹了很多露臉的事兒,來來來,和朕詳細說說……咳咳!」
「是。」
啟元帝如此說話,便是把林南偷偷走飛翎衛杜寧門路的事情揭過去了。現在左右也是閑聊,因此林南便把南行遇到的一些事情,只略去了涉及到自己復仇的一些內容,其他都原原本本地講述了起來。
前番南行,當真是跌宕起伏,其中迭遇兇險。即使此刻林南講來有一種劫后的淡然,啟元帝仍舊聽得很入神。之前雖然前方的戰報和各地的軍情都已經把東南戰事盡述了一遍,但那是官方的報告,例行公事而已。而林南卻是親身經歷了一番,而且視角和官報上面截然不同,對於啟元帝來說,猶如在看一本探險,以林南的視角重新經歷了一番東南戰事,尤其是襄陽血戰,場面如同親臨,和官報上枯燥的數字相比,顯然林南的經歷更能激發起人的興趣。
從長江口舟船上殺掉葛三,到襄陽城中跟蹤婁師爺,牽扯出來漢南布政使司的一系列官員……一直到戰事開始,東陽衛李顯的勢如破竹,襄陽城頭的姦細風波……血戰襄陽,城頭一矛貫死東海巨寇羅放,無意中挑殺了江寇江東來,再到以五十斥候追擊魚兒窪,解浦下鎮之圍,破淮王府兵……林南一路娓娓道來,期間穿插著偶遇子瑤和小青的趣事,以及喬老漢和李氏的老來桃花,聽得啟元帝自東南叛亂以來一直積鬱成結的心緒,也多少解開了一些,雖然仍舊偶爾有些咳嗽,但笑聲卻是一直未斷,聽得外頭候著的錢海心中很是疑惑。
這一講,一口氣就講了足足一個半時辰。待到後來明忠明勇揮軍東進,林南便幾句話帶過。而啟元帝也明白,到了那時候,吳王覆滅已經在旦夕之間了……
兩人這一番對談,猶如重新經歷了一番平叛之事,啟元帝方才聽得入神,此刻卻也顯得有些疲累了。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對談便做了了結。啟元帝揮了揮手道:「你很好,不負你父親的教誨,也不負朕的期望。」說著話,啟元帝舉起早已涼了的半杯菩提茶,向林南點了點:「好生去做,年輕人!」
此刻那壺茶已經涼了,但皇上端起了杯子,林南也便只好端起來。飲過之後,轉身便出了靜心閣。但在離開之前,林南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過身來,緩緩說道:「皇上,那菩提茶……雖然好,畢竟是種少物稀,若是長久喝得慣了,難免換不過口來。或許……早點著個替代的茶種,能以備不時之需呢……」說完,便轉身出了門。
這番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的,可是啟元帝略一琢磨,卻無聲地笑了笑。對於知曉林武真正死因的啟元帝來說,他知道剛才這個年輕人到底說的是什麼。明著是說菩提茶產量稀少,暗裡卻委婉地道出了另外一層意思。身為侍衛,能設身處地地為皇帝著想,這本就是一件好事。啟元帝雖然對林南說的話內容有些不以為然,但卻也覺得自己選的這個侍衛,似乎並沒有錯。
可就是,似乎有些太膽小了些。
朕可是在皇宮大內,難道有人還敢在皇宮裡頭栽上一大片連心海棠不成?呵呵!別說這世間誰能起心害朕,便是朕的有,也不能刀術用老,同樣的一招,反覆使用吧……真要這樣做,也太欺朕身邊無人了……
啟元帝一邊想著,一邊下意識地端起了青花瓷的茶壺,將那涼茶又斟滿了一杯。目光無意識地劃過那青花瓷的茶盞,把玩著上面的花紋,啟元帝的心思卻忽然一頓……方才還怡然自得的微笑,似乎忽然間就在臉上僵住了,而後,一雙眼睛陡然射出一縷寒光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