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忘記了
「你還知道你是我媽,嗯?」顧璽已經不能用狠厲來形容眼睛里藏下的東西了,那一刻兩人就好像是平衡木上的兩個極端,顧璽恨不得此刻衝出去,即便她知道這樣子會傷害了自己的母親,自己也會粉身碎骨。
「那你知不知道那天我燒到了40度,你知不知道我他媽胃病再拖幾天都能到icu辦卡了,你知不知道就是他帶著一個什麼都不懂得顧奕給我撿回來了一條命。」怒火片刻間灼燒了顧璽的理性,左手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緊緊攥著貨架的右手指節發白。
那是顧璽的本能,把自己束縛在自製的高牆裡,是這樣嗎?誰也說不清,也許那時候她在想那是她曲解的不衝動的理由,也許那時候是一個單薄的少年面對她可以形容為無知刻薄的母親的無力而需要它的支撐。
「這就是你和你媽說話的態度嗎?」吳霞怒極,在外人面前被這麼說已經讓她掉了面子,這樣幾句話就已經忤逆了作為一個母親的尊嚴。
「怎麼,要我咿呀軟語求你垂憐?求您施捨著再愛我一點?」顧璽語氣好像是很無奈,如果沒有看到顧璽的神情,就會感覺到顧璽在對著愛而不得的人說情話那般軟綿綿。
這是錯覺。
吳霞很明確的知道這是她一貫的手段,先禮後兵或者禮貌出手時雜著重拳出擊……不過顧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遮掩被一擊擊穿,她此時覺得他的母親好陌生,過往十多年記憶里溫柔的人怎麼會變得這樣?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突破了重複的電子叫賣聲,顧璽的臉順著手掌掌摑的弧度被打偏了。盛怒之下的力道絕不可同往日而語,那瞬間顧璽甚至能感受到顱骨震蕩帶來的耳鳴。
當下兩個人定格在了那裡,吳霞的手心泛紅,可見用了多大的力道,可當周圍漸漸圍成了人牆,對上顧璽慢慢厭惡,冷漠的眼睛時,后怕席捲了整顆心臟。
「顧璽!」蕭郗不受控的呼喊出聲,穿梭過圍觀的人群回到了顧璽面前。他看著顧璽的臉泛紅,抬手想去撫摸,回神時卻發現指尖顫抖的厲害,「顧璽,顧璽你沒事吧。」
許是顧璽明顯凸顯出來的下頜線,蕭郗意識到顧璽已經到了一個極限,側身擋在了顧璽和吳霞之間,「不要看了,不要看了。」
顧璽搖搖頭,抬頭看著他,眼神濕漉漉的,惹人心疼的緊,蕭郗沒想到顧璽接下來的話更惹人心疼,「家事,你不好參與,我都理不清的,你能做什麼呢?不要惹了一身腥。」
蕭郗怔在原地,點點頭,卻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繞過自己,自己雖然沒有跟上去,目光卻從未遠離,看著那個女孩面對著她說的糟糕。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為什麼要把你婚姻的所有不幸歸咎到我和顧奕身上,難道主宰你生命軌跡的是我們嗎?還是,您總覺得是在為我們好?」顧璽平靜的看著母親,她沒有所有人預想的那般癲狂,甚至都不會像別的青年人一樣在這種場面下大吵大鬧來維護少年人薄弱的自尊,她甚至在一條條陳明自己的疑惑,理智的在母親身上尋求正解。
「我是你的母親,我是為了你們好。」吳霞用了全天下父母都會採用的理由。
父母的這個觀點,總是能莫名其妙的獲得支持,即便他們的觀念存疑。
「那你覺得,我真的好嗎?」顧璽將左手抬了一下,向左一瞥就能看到腕骨。蕭郗注意到了吳霞的嘴角顫抖了一下,那算是什麼信號嗎?
吳霞無言,只有初中學歷的她找不出一個辭彙來喝止住顧璽,她只好看著顧璽。吳霞看到女兒的臉上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著自己的手掌輪廓,顧璽皮膚格外白皙,這是因為她總是不願意出屋,養成了一種近乎病態的白。事實上,她的身體也並不怎麼好。
「您這個年紀,總是喜歡為自己找借口,用你們的閱歷,用你們自以為傲卻敗絮其內的成績在我們面前顯耀,好像只有這樣能維護你,你們作為家長的威嚴,可是您為什麼總是忽略時代的變化,以及您的孩子正在接受比您那個時代接觸到的多得多得多的教育資源。接觸你不曾見過的,你從未知道的。」顧璽說著的時候自己都能感覺到偏離了主題中心,她竟然覺得可笑,但是笑誰呢?
「我接觸的東西不會讓我延續你們兩個家族裡殘存的落後思想,同時我也不會接受你所說的為我好而繼續你們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的觀點,你也知道,以前在那個家裡,我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畢恭畢敬,給你們一種我乖巧懂事的錯覺,給了你們資本認為我會按著你們的想法繼續走下去,我確定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我過的並不開心。」
我不開心——這四個字砸在了蕭郗的心上,他盯著顧璽,極度想剖解的靈魂,裡面再過去的那些年裡都滋生了什麼。
「在那些日子裡我只覺得無上惶恐,我看著你們動手家暴,把手邊能摔得東西誰的稀碎,我只能帶著顧奕躲在床底下。我看著你們明目張胆的冷戰,我看著我所有的補救行為付之東流,你們把所有對對方的怨恨講給我,還要裝著慈愛。」
顧璽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定定的看著吳霞,蕭郗實在是不知道顧璽的心理素質要有多強大,不曾表現出一點點委屈。
「我那時為了你們好!沒有我,你爸爸他們家會怎麼對你們你不知道嗎?你去看看你可心姐,他們把她糟踐成什麼樣子了?」吳霞把不離婚這件事歸咎在要維護兩個孩子身上。
多麼義正言辭,多麼名正言順,在這個立場上她甚至連反駁都不能反駁。別人會說:「你看你母親多偉大,你媽媽為你們付出了多少?你怎麼能這麼不懂事呢。」
「你何必這麼懦弱呢?用這個理由一遍又一遍的掩蓋你的無能么?況且……」顧璽停頓了一下,垂了一下眼眸,又抬頭看著她,她眼睛里地痛苦和厭倦都已經不用分析了,明晃晃的擺出來,「你的日記里,從03年到12年,十年你都說『我有了不該有的孩子』,你又何必裝的這麼偽善呢?」
吳霞徹底說不出來話,震驚的看著顧璽。那本日記,不是丟了嗎?
「你們享受著互相傷害的痛苦和快感,但是造就了我這樣一個病態的人格。我拒絕和陌生人接觸,你把你所有的不幸一股腦的塞給了我,我在這個家裡找不出一個能全心全意愛著的至親,我曾經遭受了長達五年的校園暴力,你不會不知道,我左手臂骨為什麼斷的,也因此我錯過了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你的女兒再十一二歲的年紀就已經盤算著怎麼離開家了,你曾讓我失去了我曾經最愛的人。你說,我有什麼理由不恨你呢?我還怎麼去愛你?還是你覺得,有些事情我就做不出來了?」
顧璽的表情太過冷漠,語氣極其平淡,以至於蕭郗誤以為這是顧璽再複述哪篇網站或者那個雜誌上看來的文章,但是吳霞紅了的眼眶無不在昭示著這些都是曾經發生的事,他心底一涼。
那些苦難,都是真的。
「我是你媽媽,你改變不了這件事。」吳霞眼淚已經滑落了,吳霞年輕時絕對是個美人,如今歲月給她添了幾筆細紋,如今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存,那雙桃花眼寫滿了戚戚。
「我知道,我不否認,至於我的話……」顧璽用舌尖頂了頂浮腫的側臉,麻木褪去,接踵而至的是密密麻麻的疼痛,她沒感覺到什麼,只覺得此刻心臟里流動的東西降了溫,隨後遊走散開,竟然覺得遍體生寒。「我的話你聽不聽得進去,我無所謂,也許我也有說的不對的地方,可這是我想說的。就如同當年被欺辱的你非要向十一歲的我討個說法一樣。」
吳霞手不住的顫抖,頭髮已經徹底散了,一片白絲若隱若現。
顧璽不再看自己的母親,她一向嘴硬心軟,竟也是說不出更重的話。她垂眸看著地面,「她是我的高中同學,是放學時偶然遇到的,你也不用想的那麼齷齪,別玷污了他的清白。」
顧璽轉身看著蕭郗,儘力笑了笑,然後低下頭,埋在了自己的短髮里,輕微的聲音從濃密的頭髮下傳出來。
那聲音極其微弱,淹沒在嘈雜的聲音里很難聽得到,但是他感覺到了。
顧璽說:「我們走吧。」
走吧,走吧。太亂了,太髒了。不要被卷進來,不要惹得一身腥,這本和你無關的。
蕭郗脫下身上的校服,蒙在了顧璽的頭上,拽著顧璽左手臂,牽著她離開了。
顧璽認為那條裂縫一直存在,不然三十六度多的體溫怎麼會這麼快的順著動脈靜脈傳導回心臟,讓它活了又死,死了又活過來。漸漸的淚水朦朧了雙眼,她有多久沒有在窘境里被他人解救了?日子過得太快,事情經歷的太多,她都忘記了。
匆匆的出去,太陽已經落了山,暮光苦苦掙扎,儘力留給這時間最後的光明。
蕭郗拉著顧璽走著,附近的公園不遠,蕭郗把他拉去了一個角落裡,藤蔓架子後面,躲著兩個年輕人。
顧璽無力地倚在柱子旁邊,手裡攥著那件淺藍色襯衫。透過藤蔓看著裁剪的樹牆,在看著稀稀拉拉出來遛彎的人群,眼神明明滅滅,不知道在想什麼。
蕭郗看著顧璽,心疼的緊,未曾參與到她過去的失落和沒有立場的保護浸泡著他的內心,他沉默的看著顧璽,心裡想的所有安慰辭彙好像都不大合時宜,顧璽太安靜了。
晚風從縫隙里穿過來,絲絲入扣,為淡紫色的雲霞平添了一份平和與浪漫。
「你想想聽我的故事嗎?」良久以後,蕭郗聽到顧璽這樣詢問。
「如果會讓你難過,那麼,就不要說了。」只是片刻,顧璽聽見蕭郗這樣回答。
顧璽鬆開了手,襯衫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褶皺,顧璽試圖撫平他,一遍又一遍,就好像她在內心深處與自己對抗,試了幾遍以後,太深的褶皺已經消不掉了,顧璽的指尖摩挲著那道痕迹,嘆了口氣。
在狹義相對論中提到過以自己為參照系,定義「自己的」時間和空間,所感受到的時間快慢與長短都是不同的,正如蕭郗以為過去了五六分鐘,但實際上因為心理因素而延長了自己以為的時長。
事實上過去了不過一到兩分鐘。
「《心的重建》中提到過——我願意感受傷痛,當我允許自己傷痛時,療愈就開始了。」顧璽冷靜的看著蕭郗,像極了古時候天橋下的說書人,而她說的,是自己的曾經。
「我在轉學之前,我的前任語文老師知道我的困境,給我買了這一本書,她或許是希望我能在其中參悟出什麼道理,然後繼續面對那些命運里安排好的挫折與頓挫。露易絲·海被稱為『離聖人最近的人』,足以看出她的內心世界有多恢弘,但可惜,我不是。」顧璽說到這的時候還扯出一個弧度並不明顯的笑,眼神有些失焦,幾根髮絲橫在她的眉宇之間,放大了顧璽散發的空洞與迷茫。
蕭郗靜靜的看著她,想去吻她那雙含情眼,也想透過這副皮相看透顧璽斑駁的靈魂。思索間,只是擰開了來時路邊賣的水,然後放在顧璽的手邊,他記得顧璽很喜歡那個石榴味的維他命。
「你知道怎麼徹底的毀了一個人嗎?」顧璽把問題拋給了蕭郗,蕭郗思索了一下,搖搖頭,顧璽笑笑,還是沒有看著蕭郗,「不是失去家人愛人朋友,不是失去名利聲望財富,是讓她的信仰崩塌,信仰一旦崩塌,他會發現他的人生毫無意義,一敗塗地,然後再深淵裡掙扎著,不見出路,厭世,墮落,然後成為世人嘴裡的渣滓。」
蕭郗不知道顧璽是怎麼懂這些的,這完全不像她這個年紀閱歷·能懂得,她才十七歲,怎麼可能會……
「我失去了曾經讓我堅持的,所以現在我感覺我爛透了,爛到了骨子裡。」顧璽說這句話的時候一滴淚從眼角滑落,眼角的淚痣顏色更加鮮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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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卡卡卡卡卡卡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