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鋪棋
花晨默然目送唐榆遠去,看了看天色,就直接進了徐思婉的卧房。
她暫且沒喚旁的宮人一道進去侍奉,獨自行至徐思婉床前,輕道:「娘子,唐榆已去了。」
幔帳之中,美眸睜開。徐思婉深深地吸了口氣,坐起身:「讓桂馥盯著,一有動靜就將消息散出去。」
「奴婢都安排好了。」花晨道。
徐思婉點點頭,暗忖片刻,嫣然一笑:「我瞧瑩貴嬪是個愛看熱鬧的主,可以多往她那邊散一散。」
「諾。」花晨又應了聲,躬身往外退去。退出房門,她道了聲「娘子醒了」,就著月夕帶人進屋侍奉,自去與桂馥又叮嚀了一番。
徐思婉不再理會這些瑣事,氣定神閑地起床梳妝。
因皇后鳳體孱弱,當下的後宮除卻初一十五與年節之外均不必去長秋宮問安,大家都落得個清閑。徐思婉梳完妝,蘭薰正好提了膳回來,她坐到桌前靜待宮人們將早膳一道道在桌上布好,蘭薰捧出玉色缽時不由蹙眉:「這豆漿都涼透了……」
「不妨事。正好天熱,喝些涼的倒舒服。」徐思婉淡淡的,全然不以為意。
宮裡妃嬪這麼多,六尚局看人下菜碟實在正常,去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大抵也不會有結果。唯有自己混出名堂,才能讓人不敢小覷。
再則後宮的興衰榮辱都在天子一念之間,有沉浮起落也實在正常。得聖眷時有萬人追捧自是好的,但處境凄涼時更要耐得住寂寞。
越是心急越易出錯。這盤棋,且要慢慢下呢。
徐思婉示意蘭薰將那涼豆漿盛了一碗,慢條斯理地品著,間或夾些面點來吃。宮中尚食局的手藝總是不錯的,便是放涼了也頗有滋味。
仔細想來,她還模糊記得自己兒時也曾在宮裡吃過幾回點心。那時秦丞相府正風光,祖母進宮問安也時常帶著她,宮裡的許多嬪妃,也就是現下的太后與太妃們,總很喜歡她,變著花樣地往她面前送點心。
那時候她只覺人人都是好的,都笑吟吟的。後來才知道,那份好沒什麼意思,遇了事只會事不關己,不落井下石就已算不錯了。
「娘子!」外面呼聲驟至,將徐思婉的神思牽回。她抬眸,是小柯子連滾帶爬地趕了進來,叩首間慌張不已,「娘子,出事了。唐榆……唐榆不知何故去了北邊,正碰上明貴人從長秋宮謝恩回來,就將人按下了,現下正僵持不下……」
他目露驚懼,連帶旁邊不知緣故的蘭薰桂馥都跟著顯出慌亂。
徐思婉黛眉挑了挑,口吻淡淡:「慌什麼。同住一宮,平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總有碰面的時候。倘使有什麼誤會,說清楚也就是了,出不了什麼事。」
說罷她便自顧繼續用膳,邊用邊等。
等唐榆做出抉擇,等明貴人耐心磨盡,等瑩貴嬪聽聞爭執燃起興緻。
小柯子見狀定了幾分心,略作躊躇,安靜地退到一旁。
又等不過小半刻,小林子卻也急趕而至,出言就道:「才人娘子!明貴人動了怒,命宮人們動刑審唐榆……」
徐思婉目光一凌,當即放下碗,提步向外移去。
從賢肅閣到明貴人所住的艷蘭苑有約莫三四十丈的距離,徐思婉一路上面顯焦灼,步子也急,好似擔憂不已。但步子雖急卻不大,行至一半果然碰上瑩貴嬪趕來,自身後傳來一問:「前頭可是徐才人?」
徐思婉聞言轉身,定睛即露出兩分訝色,好似卻未料到她會出現。
而後便忙福身:「貴嬪娘娘萬安。」
「起來吧。」瑩貴嬪笑容明媚,上前一福,徐思婉立起身,才發現思嫣在她身側,眼眶紅紅的。
她不由一怔,瑩貴嬪笑道:「本宮聽聞出事,就過來瞧瞧,路過敏秀居正碰上徐經娥也正要往明貴人那邊趕,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一味只擔憂她的二姐姐。」說著目光在二人間一盪,輕輕嘆道,「姐妹相伴真讓人羨慕。」
徐思婉看思嫣那副樣子原以為她是受了瑩貴嬪的欺負,聞言心下一松,拉住她的手,溫聲寬慰:「我也不清楚究竟什麼事呢,只是去看看,你別亂著急。」
「嗯。」思嫣點點頭,被她攥著的手輕輕發著抖。
瑩貴嬪又道:「快走吧,瞧瞧去。」
徐思婉輕應了聲「諾」,三人便一道前行。剛行至艷蘭苑門口就覺院中一片肅殺,明貴人立在廊下,花容上滿是怒色,正尖聲訓斥掌刑的宮人:「還不用力些!都沒吃飯嗎!」
宮人們見她動怒,再度揚起的紅木杖便用了十二分的力氣打下去,唐榆伏在春凳上躲閃不得,卻死咬牙關扛著,半分聲響也不肯出。
眼見又一杖揚起,瑩貴嬪黛眉一挑,揚音:「住手!」
院中倏然一靜,宮人們看過來,皆無聲低頭。明貴人愣了一下,忙從廊下迎來,深深福身:「貴嬪娘娘萬安。」
瑩貴嬪搭著侍婢的手邁入院門,卻不理會明貴人,兀自悠悠往前踱去,一襲淡綠齊胸裙迤地,慵懶的話音頗有寵妃的氣度:「前些日子剛因隨意差遣徐才人身邊的宮人被禁了足,如今又對她的宮人動板子,明貴人這是沒長記性。」
徐思婉聞言不急於責備,只遞了個眼色,示意小柯子他們去扶唐榆,美眸不動聲色地在明貴人面上一劃,就看到明貴人並不慌張。
明貴人自顧站直身子,心平氣和道:「貴嬪娘娘明鑒,今日之事實是徐才人欺人太甚。她一早差了身邊的掌事宦官出來,在臣妾的院子附近鬼鬼祟祟,似是要懸挂什麼符咒。臣妾欲著人將他押來問話,他更躲閃不已,臣妾這才動了刑,只想問問他究竟要做什麼。」
「符咒?」瑩貴嬪側首瞧了瞧她,曼聲一笑,「人都抓著了,符咒沒搜著?若能人贓並獲,又何苦這樣大費周章?」
這話聽著大有偏袒徐思婉之意,明貴人抬眸,投向徐思婉的視線冷若寒刃,卻終究不敢開罪瑩貴嬪,只得好聲好氣地解釋:「原是搜著了,只是這賤奴反應極快,情急之下竟將一張紙直接吞了下去,臣妾只好這般審問。」
說話間,明貴人身邊的宮女上前,將一枚方形布包呈與瑩貴嬪看。布包的顏色已有些發舊,封口處的縫線被撕開,瑩貴嬪睇了眼,無意伸手去碰,瞟向徐思婉:「才人怎麼說?」
徐思婉穩穩立著,毫無慌張地頷首:「臣妾自幼體弱,這是母親在普善寺為臣妾求的護身符。」
「既是護身符,又何必急得吃了?」瑩貴嬪嗓中沁出笑音,端是不信,遂看向唐榆:「你說。」
唐榆在她們來前已不知挨了多少板子,眼下雖被扶起也仍臉色慘白,額上冷汗不止。但見瑩貴嬪問話,他還是忍著傷疼跪了下去,一時直痛得說不出話,急喘連連。
徐思婉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扣緊,長甲掐入手背,雙眸不動聲色地緊盯唐榆,靜等他的答案。
唐榆緩過來些,躬低身子:「確是……確是護身的符紙,下奴吃下的那張上,寫的是娘子的生辰八字。貴人娘子與才人娘子早有不睦在先,下奴不敢讓娘子的生辰八字落入貴人手裡,才出此下策。孰料貴人娘子硬要下奴承認那是詛咒貴人的符紙,下奴豈能認罪……」
隨著他的話,徐思婉的手漸漸鬆開,心弦也隨之一松。
明貴人則不免一慌:「什麼生辰八字,你口說無憑!」
「有些寺院的護身符要用八字,有些不用,皆有據可查。」思嫣忽而開口,帶著幾分怨懟,乾乾脆脆道,「普善寺離得又不遠,求來的符要不要八字,差人去一問便知了!」
有了她這話,明貴人吸了口氣,終是閉口不再言。
她們姐妹相互照應,這話已足以讓她知道,普善寺的符咒必是真要用到八字的。
「徐經娥消消氣。」瑩貴嬪一哂,眸中玩味更深,聲音也更悠哉起來,「若讓本宮說呢……你們同住一宮,大可不必鬧得這麼難看。今日之事,明貴人操之過急,向徐才人賠個不是也就罷了。」
說著,她的目光飄向徐思婉,似在判斷她想要怎樣的結果。
卻見徐思婉只舒氣一笑:「如此最好了。六宮之中以和為貴,臣妾也無意生事。」言畢她主動上前,親親熱熱地拉住明貴人的手,「貴人姐姐,那日在長秋宮……臣妾也是想大事化小的,更無意害得姐姐禁足。只是宮規森嚴,皇後娘娘也是為著姐姐好,才下了那樣的旨。姐姐別跟臣妾計較,日後咱們互相照應著,好生將日子過下去,好不好?」
她的聲音又輕又柔,眼底的笑意更濃郁真摯,與明貴人對視起來無半分心虛。
明貴人沒由來地打了個寒噤。
她原道徐思婉今日必是有意害她,這般一聽竟然不是,卻莫名讓她心裡更不安生。
她古怪地覺得這雙美眸之下藏滿危險,雖無法捕捉半分,但足以令她毛骨悚然。
「好不好?」徐思婉凝視著她,又問了一遍。
明貴人強撐平靜之下難掩的惶恐被她盡收眼底,她笑吟吟地暗忖:明貴人大約覺察了點什麼。
可那有什麼關係?已太晚了。
棋子一旦完成鋪設,局面就沒辦法改變了呢!
「好不好嘛?」她問了第三遍,笑意變得更濃,慢條斯理的口吻好似一條漂亮的毒蛇,並不急於咬人,溫溫柔柔地吐著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