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冬去春來
「陽光……好刺眼啊……」
白色,淡淡的來蘇水味道。
與以往不同,那是一種令人心安的感覺,如夢似幻,暖暖地包裹著身體。床頭的煙青色瓷花瓶里,有人已經將乾枯的花枝換掉了,插上了兩朵新鮮的向日葵。
正對著病床的是一扇高窗,窗外溫暖的冬日被樸素的窗欞分割,兩列方正的光影中,好似看到了聖母瑪利亞慈目微笑著的優雅身姿。
哦,那是查小逸那雙尚未適應這強烈光線的瞳孔上折射出的色彩啊。
「小逸,你醒了?」
伴著這一句輕輕的、帶著幾分欣喜和激動的男聲,趴在陽光里的大男孩從椅背上一躍而起,睡意一掃而光。他用著渴望的眼神看著剛剛醒來的女孩,彷彿她只是睡了一個好覺。
「口渴嗎?……你餓不餓?想吃些什麼,我去買?」他心甘情願地說。
小逸微弱地搖頭,牽動了貼在鼻翼的氧氣管。
多麼令人心疼啊,他的女孩!郎豕為她整理散在床頭的發梢,情不自禁地就將自己的雙手探進了她的秀髮里,捧住了那副淡白、瘦弱的面容。怎麼這樣不乖呢,一下子病得這麼重……可是,他不能這樣說,他怎麼可以悲傷呢?他的女孩剛剛從死神身邊跑回來了,他應當慶興!
「聽說你手術成功,剛剛你的阿婆、永林叔,還有何老師他們都來過了,被醫生請走了,唯獨就讓我一個人留下。你說,我是不是最幸運的?」
查小逸的嘴角稍稍牽動,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郎豕學長還是老樣子,樂觀、開朗,有點冒傻氣!
可是那兩雙充滿光彩的眸子,笑著笑著就暗淡了。這種境況,他要如何才能啟齒,告訴她就在下個學期開學,他就要留學歐洲,不能再像這樣守著她、念著她,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地保護她了。而她又如何開口,告訴他就在這個學期結束,她就要輟學回家,不能再像這樣看著他、盼著他,每日每夜每分每秒地憧憬他了。
「小逸……」
「郎豕學長……」
少年和少女的話語又怦然撞在一起了,就像當初在校門外那不講道理的初見一般。
他怎麼能和一個生病的女孩子爭搶時間呢,怎麼忍心和愛情爭分奪秒呢?郎豕微笑著,等著他的女孩。
「幫我……拿本書吧?」剛做完手術的小逸沒有多少力氣,話語輕輕的。
「你都這樣了,哪有力氣拿書?」帶著一絲俏皮。
「那……你讀給我聽吧……」帶著一絲嬌氣。
郎豕突然感到一陣鼻酸,他望向窗外,那裡婆娑樹影輕微晃動,是安詳而溫暖的冬日。只要過了這個冬天,就將是柔軟的春風,然後是碧綠的夏葉,是香甜的秋果。那是愛情在心底偷偷地滋長,是八開硬皮本精裝的二人四季。
郎豕從查小逸唯一帶進醫院來的簡單行李中找到的彩照版《巴黎聖母院》,他記得的,那是她最喜歡的音樂劇。他坐在病床旁,雙手捧著小逸的書,紙頁摩挲,指尖撥開了陽光里的塵埃,他讀給她的一段意味深長:
「你來自何方,美麗的姑娘?你是天上抑或人間的精靈,像鳥兒般翱翔。」
艾斯美拉達,一個美麗、自信而善良的女孩子,一個敢於用愛點燃黑暗,也敢於將愛犧牲的女孩子!查小逸滿眼愛慕地看著郎豕,嘴唇翕動,小聲地跟著念起來:
「我是個吉普賽女郎,沒人知道我來自何方……吉普賽女郎浪跡天涯,誰又知道我明天的去向……一切都寫在我的掌紋上……」
郎豕撫摸著查小逸寒涼的手心,不禁握住她的手,五指相扣,觸及自己的側頰:「父母都離我而去,巴黎成了我的故鄉。然而當我幻想著大海,我的心思就已遠揚。」
「我在普羅旺斯度過赤腳的童年,路是無盡的漫長。我會繼續漫遊,一路走到世界的盡頭……」
「安達魯西亞的河流,在我血液中流淌,在我血脈中奔騰。安達魯西亞的天空,是否值得我返鄉……」
「我浪跡天涯,誰又知道我明天的去向……」
郎豕和小逸讀著優美的詞句,少年和少女的情意既明目張胆又小心翼翼,在空空的病房裡悠遠、綿長。
查小逸用插著置留針的手攥住郎豕的手,緩緩地將它舉到自己眼前,讓那隻手輕撫上自己的額頭,觸摸自己的面頰。「我查過自己的病,我們是不適合在一起的,可是我需要一點時間,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她在心中想對他說,可她的眼中滿是幸福的樣子。
「哦小逸……」郎豕受不了這種誘人的眼神,俯下身擁著她,輕吻她的額頭。
·
辛卯年的最後竟然下了一場雪。南方的孩子不常見到雪,她們該有多麼高興啊!
藝大校園在一夜之間披上了銀衣,昔日波光粼粼的西小湖,高大的馬尾松,以及掩映於這碧波青翠之中的各棟歐式建築、中式小樓,無不像是上了美術生的畫板,被歡欣雀躍地塗抹成白色調。
三三兩兩穿著冬裝的學生一路踏過林間的薄雪,從各方匯到西小湖畔的奧爾夫音樂廳門前,素白的腳印剛一邁進掛滿偉大音樂家肖像畫的長廊,便被溫暖的空調風吹融了。音樂廳側面,一扇窄長的窗子被人推開了一道縫隙,那裡面是後台的一個候場休息室。
「聽說了么,今天的排練,學校專門安排為高三的一個學生錄演奏視頻,」裡面有一個女生一邊往小提琴的琴弓上擦著松香,一邊用爆料內幕似的口吻說著:「據說他要去英國留學,這是為他入學介紹時準備的呢。」
「啊?誰啊,這麼厲害?就為了錄個視頻,能調用藝大學生交響樂團?」一個聲音柔軟的女生這麼說,聽上去驚訝不已。
「嘁,還誰,不就是高三(4)班那個郎豕么。上個學,能這樣佔盡學校便宜的也就他了!」
女生們雖然說得不屑,可看面上那羨慕不來的表情就知,能有郎豕這待遇的,恐怕沒點本事也很難辦到。
「那又怎麼樣,沒準兒人家家裡有什麼大名人呢!」又一個口齒伶俐的女生說道,「我們家要是也有那樣的背景,我也能呢!」
「嘻嘻,醒醒吧,你們家還有背景呢?你們家要是有點背景你早不跟我們一塊在這排練了!」
女生們正笑得詼諧,蔣指揮嚴肅地推開門說:「大家都快點準備噢,今天要錄像的,一會兒上台不要遲到。」
輕鬆的氣氛被打破,女生們搖頭噘嘴。是誰這麼有「能耐」?是誰讓學校給他個人組織了一個「專場」?到底是誰,讓她們在緊張的期末文化課複習備考期間抽出時間,專門來音樂廳伴奏、錄像?而男生的候場室里雖然也有說笑玩鬧的、嘴上不服的,但那些找個角落一個人認認真真拉音階、做準備,面上看不出絲毫消極懈怠的學長們,心裡恐怕都憋著一股勁要成為下一個郎豕,甚至超過他呢!
像對待每一次演出一樣,蔣達雄端正地站上了指揮台。雖然未穿演出禮服,但頭頂上投射下來的聚光同樣莊嚴。蔣達雄對舞台上他的隊員們說:
「一會兒的錄像雖然沒有觀眾,但我希望沒有人放鬆懈怠。今天,你們最應當成為虛心的觀眾,好好看一看你們身邊的榜樣。像他一樣,錘鍊自己的演奏技術,早日成為真正的音樂家。」
正說著,舞台的側門被人推開了,郎豕一身便裝走上台來。距離側門最近的提琴聲部的學生不禁回過頭看------從背光里走出來的是一個瘦高的身影,一雙白色學生款運動鞋踏出了沉穩的步子,卡其色休閑褲配上青藍色羊毛衫,V領下露出的依然是簡潔的男士襯衫。順著線條分明的頸邊追溯而上是一張陽光的面孔,一頭利落的偏分短髮洋溢著十七八歲的青春和自信。
與蔣指揮和樂團首席進行了簡單得體的問候之後,郎豕調了調琴凳的位置,坐下,將雙手放在了琴鍵上。
「就是他啊?」
小提琴聲部里有女生竊笑,連芳也似乎被什麼滑稽的事情逗得捂著嘴,悄聲笑道:「對對,就是他。」
「長得還行哈,只是……怕不是腦袋有問題?他喜歡的是查小逸那樣的?」
「噗哈哈……」
「狗血劇看多了,不愛女王愛丫鬟……」
噠!噠!噠!
指揮棒毫不客氣地在譜台上敲了三下,蔣指揮厲目注視著交頭接耳的方位,笑聲戛然而止。
蔣達雄回過頭來,恢復了和顏悅色,捏著指揮棒和專業負責媒體推廣的李老師討論著:「李老師,您那邊機器打算怎麼拍,您來定。不合適的地方,您隨時喊停,我們可以重來,好不好?」
「沒問題。一會兒這樣,達雄你們就按正常演出那樣,我們可能有一些機位要穿插著走,你不用管。需要的話我會告訴你,咱們再補錄。」
「OK,明白!」
兩個頭髮斑白的老頭兒簡單這麼一說,工作安排妥當了。台上的學生們當然心領神會,這兩位藝大的重量級專家交流的不是別的,竟是如何讓郎豕在外國人眼裡看起來更專業------這真是羨煞旁人吶!
此時此刻,老頑童戴教授正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手裡端著一杯剛剛沏好的綠茶,思緒穿過那茶杯里蒸蒸向上的霧氣,飄向了西小湖對岸的那棟被白雪親吻的西式建築。在那裡,郎豕這位戴教授最得意的門生,正邁出他向著世界頂級古典音樂圈的第一步。在屬於他的藝術世界里,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