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不知所求
謝辰未曾掩飾自己的不耐,他半推開手中富貴的紫竹扇,擋住了一小片的面容,眸眼微彎似笑非笑,眸底好似掠過溢彩般的微芒。
而他身後不算寬敞的小路周圍都是野生野長的綠植,其中筆挺壯實的竹身在其中冒頭,周遭不乏野草,但處處都是生機。
泛著淡淡青色的衣袍,在謝辰向前邁動的步伐下,掠過那些韌勁極足的野草,淡青撫過草綠,不知為何,楚千澤眸光下挪在那處稍稍定了一瞬,而後眼睫微顫,不動聲色收回視線,他抬頭直視謝辰。
鮮少會有人在他面前表現出這般明顯的推拒意味。
對方在明確的拒絕他的靠近。
這一點楚千澤在花樓那時,便有些許察覺,可是一個人抗拒另外一個人,是不論內外,總會有一點緣由支持著人們表現出這般行為。
對方行事妄為,花名在外,可自幼生於定國公府,長於江南舒家,在如何萬般寵溺舉止間也不可能毫無教養,此時這般明確的表示,堪稱失禮。
換言之,便是不該。
「言語間若是有所冒犯,還望謝公子見諒,至於試探不試探的,既然公子會這麼說,那必然是我有失分寸。」楚千澤眼睫微微一垂,雙手輕輕向前一拱,修長脖頸微微一低便是做足了歉意。
謝辰眨了下眼,指骨扣押著扇柄,這位靈公子氣勢不凡,舉止莫測。他心中其實並無多少惱意,也順著那些細枝末節推測出幾分對方平日里的處事,應是並無多少人敢於冒犯,他這般無禮,對方能退一步實屬是他未曾料到的。
他心道棘手,不怕懦夫,不怕勇夫,就怕進退自如的讀書人。
「林公子,不,林助教。」謝辰合扇,敷衍一笑,「你太客氣了。」
甚至可以說,是過分的客氣了。
「謝公子無需叫我助教,喚名喚姓皆可。」
謝辰向前走了幾步,好似要逼近楚千澤,卻又在離他不遠的時候,輕輕停下了腳步,他伸手要撐起對方向前拱出的手,動作間有一瞬的遲疑。
恰在這時,楚千澤適時直起微彎的腰身,兩方溫潤中帶著涼意的手陰差陽錯的碰了一下,然後雙方同時一怔,手指無意識蜷縮進了寬袖之中。
他們彼此間不約而同的沉默了一會,而後謝辰借著搖扇的間隙,眯眸認真打量了眼前的林十水一眼。
膚色如雪,發如墨緞,眉眼神態雖是疏離淡漠,卻自有一番清雅貴氣,如畫一般俊美出塵。
撇去其他因素,這幅皮相確實是一等一的好,骨頭撐起了皮,神韻填充了肉,如此鑄就的白雪皮肉,才能驚了旁人的眼。
謝辰仿若無事般收回視線,腦中已然一片清明,他向前作勢拱手便道:「既如此,在下還有其他事情,就不與林公子閑聊了,林公子請便。」
楚千澤尋不到其他理由,眸光微斂,還是錯開身為謝辰讓開了前方的道路,不過最後還是輕聲道:「記得留下路標,再走就能繞回去了。」
他說的輕淡,並不像是有意。
謝辰雖是笑著點頭應下了,但是路過對方身邊時還是沒有耐住性子咬牙笑了一句:「在下並不是路痴。」
楚千澤眸尾壓了一下,好似在笑。
他本是要出國子監的,但現下他看著謝辰向前的背影,輕輕眯了下眸,轉身又回去了。
夏卓璐看到謝辰的時候,可算是放下了一顆心,「我回去的時候沒見到你嚇了一跳,這才第一日你就光明正大的翹了課,我還以為你是翻牆溜回去了呢。」
「忘了。」謝辰文言頓感遺憾。
他竟然忘了,還有這麼一個辦法。
夏卓璐心驚膽戰:「你可千萬別嘗試,若是真做了,到時候整個國子監的先生日後都會盯著你,簡直有辱斯文啊。」
他學著一些老先生的語氣說出了最後一句話,看起來似乎有些經驗。
謝辰聞言笑了笑,卻沒應下來,也不知心中有沒有那個籌算。
夏卓璐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你要回去嗎?」
對於國子監內的學生住在監內或是監外,上面並沒有強制的要求,只不過若是次日點名之時尋不到人,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回去。」謝辰理所當然道,「我算了算我在這兒待不了多長時間,回去我便磨著祖父讓他將我弄出去。」
他想了又想,覺得自己何苦非要拘泥於京都這一方天地,到時候由定國公再開口,哪怕是聖上心中不虞,可定國公一脈如今只他們二人並無其他威脅,那些微的負面情緒並不會招來什麼其他的影響。
比起那些,老老實實在這國子監,才是更頭疼的事。
謝辰說的坦坦蕩蕩,夏卓璐卻是聽得心冒酸氣,他也想像謝辰這般,可是家裡一定會棍棒伺候,比不得對方。
但是夏卓璐心中還是有些不服氣,他抱著一丁點的希望小聲道:「萬一老國公就是不同意呢?」
抱著有難同當的原則,他此時是分外想拉謝辰與他一起沉入學習的苦海之中。
聞言謝辰倒是認真的想了想,但是很快他抬頭欣然道:「那我就離家出走。」
他笑了笑,夏卓璐卻是呆了呆。
離家出走自然是要手中有本錢的,夏卓璐很快想到了這一層,思及舒家與謝家對於謝辰的寵愛,不由試探著問了一聲:「那表弟,你手中有多少銀錢?」
謝辰心中算了算,含蓄的給出了一個數額。
夏卓璐的眼睛都快泛出綠光了,他猛的撲上前握著謝辰的手,「那你介意離家出走的時候帶我一個嗎?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養活我就行。」
「順便再問上一句,那日去花樓所花的銀兩,你能還回來一些嗎?」
他神態略顯含蓄如此說道,話語卻是無比的直接。
第一花樓可不是那麼便宜的,上次去了一趟夏卓璐私藏著的錢袋便虧空了大半,偏他去的地方又是第一話花樓,就算最近有些肉痛,他也不好開口言明。
謝辰委婉拒絕了第一條,面對第二條,他細細想了想,然後笑道:「怎麼能還回去呢?不過我下次去第一花樓的時候會叫上你的。」
這是不還?第一反應。
還有第二次?後知後覺。
夏卓璐覺得這樣也行。
而另一邊陸淮支開了衛珞,他左拐右拐問到了林十水新助教的住處之後,進去后便見到了那道身影,面色一整端正了身形剛要跪禮參見。
「日後在宮外,你就當我是林公子,不需要行大禮。」楚千澤轉身淡聲阻止了陸淮將要做出的動作,他垂眸彈掉了落在手上的葉子,素白的手上膚色,留下一道淡淡的綠色印記。
陸淮渾身一僵,有些不知所措,俊朗的面上一時不知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他抬頭看向這位久居深宮,不常露於世人面前的聖上,頭部微低,只能啞聲應了下來。
「那我日後該如何稱呼您?」陸淮不敢琢磨聖上心思,小心出聲問道。
楚千澤微作沉吟:「國子監內,你便喚我林助教,國子監外你就喚我林公子。」
陸淮恭聲應下。
謝辰回去時,定國公已經忐忑了整整一日。
他知道這次行為算是連哄帶騙,才將孫子送進了國子監,但對方現下回來顯然是要興師問罪,他還未等想出什麼理由,剛要閉門早早洗漱,先睡過去再說,孫兒已經悠然踏入了他的屋內,對他溫和笑笑:「祖父,天還亮著呢,您就要入睡了?」
定國公心裡登時一個咯噔。
他雖然腦子不怎麼會動,但是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也知道抑而不發的道理。尤其是,他面對孫兒,底氣時常不足。
謝辰揮手阻止了領命就要下去燒水的丫鬟,反手帶上了門。
定國公嘆了一聲。
謝辰卻不想在與對方再打來回,他溫聲笑道:「祖父,我知道你的苦心,但國子監的先生們再多學問,難不成還能比江南那些名師多嗎?外祖父在我少時尋了多位先生,哪一位不是當世有名的大才,他們那般教養難不成還比不過國子監嗎?我學不進去便是學不進去,那邊強行壓著我,只會讓我……心中難受。」
謝辰到底還是婉轉了些,他看著定國公鬢邊的白髮心中微怔,微微低頭,似是有些傷感。
謝辰軟了語氣:「祖父,我走不了這條路。」
他說的認真,眸中漆黑卻又含著笑意,內斂又溫潤,無半分驕橫。
在定國公眼中,自己這位孫兒長得極好,算是秉承了他父親與娘親的各類優點,翩翩如玉是世間少有的模樣,出生時他便落下了希望,希望尚是小小嬰兒的孫子能鼎盛謝家門楣,那時他何等風光。
可不久,獨子戰死沙場,兒媳久病纏身,不久之後也隨之而去時,定國公卻有些看開了。
年輕時他曾想創下無數家業,為後代子孫留下根基。他想著安國,他想著天下,他想著權、想著錢,想著後代子孫,可是如今他看著自己唯一的孫兒,眼尾卻有淚光一閃而過。
「若是你不開心,那就算了吧。」
後世安好,子孫安康。
既然對方不願,他也不想勉強。
他們之間算不得親厚,何苦逼著唯一的孫兒承擔太多。
謝辰伸手扶住定國公如枯樹皮的手背,無言之餘卻也不知該說什麼。
若是他想,謝家自然能在他手中走到極致的昌盛,可那份責任由他擔,到底還是累了些。
他已然不行,那便只能看后一代了。
瞬息之間,謝辰心中有了決定,可那個後代不應該出現在京都。
謝辰關上門離開后,他的視線看向了定國公府之外,高牆罩著半數的視線,他微微抬頭看向了更遠的天,那裡雲霞朵朵金光燦爛,他看了許久,才覺得這樣美的景象竟有些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