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月
九月重陽正是登高的好時候。
桂花飄香,普通的人家都在喜氣洋洋的做上一點糍粑,一家人其樂融融。
鍾庭稼歇在被秋日夕陽普照的崇山峻岭間,望著好似撒上了一層層金光的樹梢,他看著倦鳥成群結隊,噗嗤噗嗤的歸巢,也聽著溪流撞石,叮咚叮咚的涓涓遠去。
萬物好像都有自己的方向和歸宿,鍾庭稼也不得不從疲累中站了起來,起身時右手一勾將落在地上的扁擔提了起來,腰順勢一彎,把兩籮筐燒結結實實的木炭挑在了肩上。
吱呀吱呀的扁擔聲回蕩在空曠的山林間,惹得倦鳥也時不時的探出頭來想要看個究竟。
鍾庭稼今年二十六了,尋常像他這麼大的小夥子孩子都及腰高了,趕上個能生的婆娘,一窩窩的出去調皮搗蛋,或者是結伴回來在家裡咿咿呀呀的拌嘴打架,也是好生熱鬧。
鍾庭稼有些泄氣,他不太敢去想這方便的事情,就算是自己家的門檻再低,低到就是自己拿鎚頭錘平了,他也娶不來一個能跟自己一起喝西北風的媳婦。
他只盼著兩籮筐的木炭,攢到冬天能賣個好價錢。
天剛擦黑的時候,早秋的涼意也漸漸地起了來,鍾庭稼也剛好從半山腰上下到了鋪滿松針落葉的山底小路上。
不出意外地他在不遠處的三岔口路邊看到了那個扎著長長辮子的姑娘,她肩膀上背了一個刀簍,一把窄且鋒利的柴刀斜斜地裝在刀簍上,估計是有點熱,她的衣袖輕微的捲起,露出一截白且細膩的手腕,整個人是坐在那捆木柴上面的,佝僂著背,想是停下來歇腳的。
鍾庭稼來不及細想要不要放慢下腳步,有心想著暮色來臨,等前面的姑娘先離開,自己一個大男人墊后好點。
只見那姑娘聽到腳步聲,已經扭過頭,朝著他的方向看了過來。
鍾庭稼想著避下嫌,畢竟孤男寡女的,叫人看了去總歸對人姑娘家不好。
便也停下了腳步,在路邊找了個平整的地方,將籮筐放了下來,在離那姑娘百來米的地方也歇了下來喘口氣。
這時,一陣嗡嗡嚶嚶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來,特別好聽。
鍾庭稼抬頭望去,只見是排成人字行的大雁,又從遙遠的地方飛了回來。
一隻纖細的手突然攤在他的眼前,鍾庭稼登時咯噔一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是人是鬼。
只聽見頭頂傳來一道悅耳的女聲:「這個給你,你拿著吃。」
鍾庭稼下意識的抬眼望去,只見那個扎著長長頭髮的姑娘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自己的跟前,低著頭,面露嬌羞,耳朵尖在氤氳的黑色里也難掩一抹緋紅。攤開的手掌上面,是用油紙包裹著的一包什麼東西。
姑娘又往前遞了遞:「我自己做的桂花糍粑,帶出來沒吃完。」聲音有點澀澀的,她說著說著有點不好意思。
像是擔心他嫌棄一樣,手縮了一縮,忙急切的解釋道:「這塊是沒動過的。」
鍾庭稼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出。
這年頭誰家有口糧都不容易,他不能平白就受了別人千難萬難從牙縫裡省下的這點糧食。
正待要推辭,面前滿面紅霞的姑娘已經將那包糍粑往他籮筐上一放,含羞帶怯地小跑走了,後背的刀隨著她的跑動一顛一顛的,看得鍾庭稼有小小的觸動,自己的心也跟著一盪一盪。
鍾庭稼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
他大概聽說過那姑娘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家裡老爹已經過世,她阿娘扯著她和一個弟弟過日子。
也許出於這層關係,又是重陽登高的時節,人姑娘應是看他孤苦伶仃便生出一份惺惺相惜的情分。
好歹自己籮筐里還有幾塊好炭,包幾塊好的木炭給姑娘做回禮應該也不失禮吧。
這麼想著鍾庭稼趕忙彎腰去籮筐里好一陣挑,想了想又沒有什麼東西裝,正急地團團轉。
就這稍稍一愣神的功夫,只見那姑娘已經把一捆木柴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這墨墨暗色里。
「不回家站著幹嘛呢你。」
鍾庭稼被這話唬了一跳,忙回頭一看,卻是以前隔壁住著的石橋。
他也背著一個刀簍,裡面裝了不止有刀,還有線有短木棍呀,鍾庭稼也沒看太清楚。他手裡提著一隻小鳥,花花的羽毛,用繩子綁著了腳,話停下的功夫,人已經到了他的跟前。
鍾庭稼只得收住心神,看了眼他手裡的小鳥,說道:「今天看來有收穫。」
石橋撇了撇嘴,似乎是有些不甘心道:「好幾天了,就逮了這麼一隻不見價錢的東西,這都這個時節了,再不弄點有斤兩的,家裡的那位也不知道要甩什麼臉。」
這麼說著,兩個人好像都想到了石橋家裡的那隻母老虎,不由的相視一笑。
石橋伸長了脖子往他這邊一看,也忍不住贊到:「你這窩木炭的功夫也真是一絕,個個都是大塊頭看起來又結實。」說著還不忘抬起手把大拇指豎了起來。
鍾庭稼無奈的笑笑:「也就這點本事了。」
「庭稼,我覺得你還是缺個娘們,有沒看上哪家的,我哄我家的那位去給你相看相看。」
鍾庭稼見石橋心不死的又提起了這茬子事,心裡多少有點泛酸,但是又在轉瞬間壓了下去。
他這個二十六的大齡男青年都已經看淡了紅塵中的兒女情長,煙火里的家長里短,感覺這些是自己可望不可及的事,早早地就便放下了。
反倒這個和自己一起從穿開襠褲長大的發小,卻還耿耿於懷。
鍾庭稼覺得人生彷彿如一根線,他這邊能牽線的阿爹去了,阿娘也在他十六歲那年投湖了,家裡只剩下一個哥哥和自己,連個提線的都沒了。
何況自己的阿哥還年長自己,到如今還是獨身一人,就算要成親,他也想讓自己的阿哥先完成這件事。
於是想著今年還沒入冬,自己就開始起早貪黑,想著多窩些木炭多攢點錢。
鍾庭稼也知道石橋的一片好意,難得這個世上還有人對自己實心一片,他也不好拂了別人的心意。
便嘻嘻笑道:「我倒是想呀,你看看我茅草屋一間,家徒四壁捉襟見肘,哪個姑娘要長的好看,心地善良,手巧靈活,你一定得給我留意啰。」
石橋心裡正高興,心想:「你這小子終於想通了」。
話還沒出口,就聽庭稼說:「最好眼瞎的那種,特別要留意。」
石橋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上,當場眉毛都豎了起來:「胡說八道什麼!」
聲如洪鐘,震的鐘庭稼耳朵嗡嗡作響。
石橋抬手作勢要給鍾庭稼一拳,但看到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半個頭的玩伴,身材消瘦,單薄的肩上還挑著一擔木炭,終究是沒捨得砸下去這一拳頭。
兩人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踩著細碎的暮色,往家裡趕。
這邊秋月好不容易將東西送了出去,心口還一陣一陣的狂跳不已。
那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她知道,隔壁村的,家裡的大人都不在了,只剩兄弟兩個相依為命。
那些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語,她聽過不少,好的不好的,怕是附近就沒人不知曉的了,傳了好幾年,沸沸揚揚地。
也就這幾年消停了一些,估計十里八鄉發生的事情一件蓋過了一件,他家的事情,也淹沒在了婦孺們茶餘飯後的交頭接耳中,慢慢地就不怎麼聽到別人爵舌根了。
秋月對那些道聽途說,一傳十十傳百的事情,也沒怎麼放心上。
這幾年來自己到了下半年也會偶爾去山上砍些木柴,慢慢晾乾,背到集市的傘貨鋪里,賣給老闆做傘柄。
次數多了,偶爾也會遇上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他總是孑然一身遊走在這廣袤的大山間。
到了冬天的時候,有幾次遇到他但著兩筐的木炭,從山裡搖搖晃晃的出來。
秋月也說不清自己,有幾次在半山腰砍木柴,發現了他,自己會貓在半山腰,光明正大的偷偷地看他。
看著他像自己一樣少言寡語形單影隻,看到他穿著一身縫縫補補的衣裳,看著他那短一截的褲擺包裹著的是一雙長長的雙腿,走路好像生了風一樣。看著他沒幾兩肉的手搭在扁擔上,雖然看不清,但秋月就是覺得,他那雙手一定非常好看,那若隱若現的青筋下面的雙手,一定結實有力。
甚至有時候他歇擔子,也是把擔子往路邊放,像是擔心擋著別人去路一樣。
實際上這條路偏遠,除了上山的獵人,一般很少人往這邊跑。
有幾次還看見他從腰間解下水壺,仰起頭大口大口的往下灌,那修長的脖子甚是好看。
秋月覺得自己魔怔了,能這麼去偷窺一個男人,而且還記下了這麼多的細枝末節。
今天更甚,傘店的老闆也不著急著要傘柄,其實冬天過後的樹木會更結實一些。
但當和阿娘做好了糍粑后,自己突然就想到了那個孤獨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背起刀簍就出了門,連阿娘在背後問都來不及答,擔心時間晚了,遇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