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星和月:三
「此番應劫,切記切記,若遇凡人,不可相見。」
有人這樣告訴過他的,那道聲音好似很遙遠,他只記得那是他從神明界離開時背後傳來的聲音,帶著仿若蒼老的沙啞,就像未卜先知般料定若他遇見凡人,必會墮劫。
他回頭望去,神明界的長者突然出現,那位長者眼見寒熄出生、長大,他看向寒熄的眼神似有千言萬語,最後卻是重複了那道不知何來的聲音。
他告訴寒熄,不要與凡人相見。
他說出凡人的諸多弊端,寒熄問他是否所有凡人皆是如此,他又道,皆是。
寒熄不知自己為何在彌留之際卻偏偏頻頻回想起過去的畫面,回想起那位眼見著他長大的長者在說出那句話后,長長嘆了一聲,似無奈,又似惋惜。
眼前的光越來越暗了,耳畔的聲音也越來越遠,像是隔著千山萬水,被呼嘯的風灌入,才勉強能聽見一絲聲音,那是……阿箬的聲音。
「寒熄!!寒熄——」
寒熄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寒冷,他只能看見一片飄入視線中清脆的綠葉,那是……竹的葉。
彷彿墜入了一次黑暗再度清醒,又有如凡人的迴光返照。
寒熄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他瞧見的漫天的花,模糊的花海之下緊緊抱著他的人,他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純澈的香味,是他來到人間第一次接觸凡人便飄入了他結界中的,阿箬的味道。
他就像從一場夢境中又清醒,短暫的時光里經歷的一切紛紛化作飛舞的花瓣,越過他的眼前,閃現於他的腦海,從他見到阿箬的那一刻,直至現在。
一點一滴,從那些溜走的仙氣中再度追尋回來。
仙氣他留不住了,但至少要留住一絲關於阿箬的氣息吧。寒熄記得他很聰明地留了一個阿箬隨身多年的荷包,那隻陳舊的荷包上有她的味道,這樣便是他消亡,化作世間的一陣風,一場雨,那便陣陣、場場,都有阿箬伴隨。
寒熄想,他不後悔。
入凡塵,見凡人,只要是阿箬,便不後悔。
他聽不見阿箬的聲音,也終於再也看不見阿箬的模樣,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說話,嘴唇微張,借著最後一絲氣力將自己想說的全都告訴她。
他道:「阿箬,別怕,這世間不止一個神明,會有人指引你今後的去路。」
他道:「你不是曾問過我神明界是什麼模樣嗎?你會親眼看見的,那是我……生存過的世界。」
他道:「阿箬,讓我借一借你的力,讓我為你下一場星雨。」
他說的是……她的力。
阿箬感覺到懷中的身體愈發地瘦小了,她也聽到了寒熄伏在她耳邊斷斷續續的話,每一句都是對她的叮囑與安慰,可明明……明明不該是這樣的啊。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阿箬抓住寒熄背後的衣裳,察覺他的髮絲從指尖流走。她看見他的身體已然消失大半,連著那件月白的衣衫統統化作了毛筆峰上的一陣風,一場霧,此番吹散,就真的什麼也不留了。
「這不公平!!!」
「為何明明你什麼也沒有做錯,卻要受如此懲罰?為何明明是我做錯了,卻要我來活著?!寒熄……這不公平!我堅持三百多年,不是想要這個結局的,我不要這個結局!!!」
可惜她的每一句痛呼寒熄都聽不見,她甚至已經快要察覺不到懷中的人了,阿箬低頭看向自己的懷抱,不論她用多大的力氣都留不住他。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見寒熄身軀的顏色越來越淡……他身體里的金色也越來越少。
這世上不會再有寒熄了。
「啊啊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去神明界!我也不要當神明!這不是我所求的!」
他明明說過,祝願她所願即所得,可如今得來的一切,都是她從寒熄那裡搶來的,她的心,她的命,統統不是她自己的……這不是她所願,這也不是她所求!
阿箬看不見寒熄了,就連那最後一絲月白色的輪廓也被山間的一陣陣風給吹散,她張開雙手,看向那些落在她指尖的點點金光,痛得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了。
這比過去還要痛。
比過去得知他死去了還要讓她疼痛……
阿箬一聲又一聲無力地嘶喊終究喚不回任何回應,她也挽留不住寒熄被風吹走的最後一絲氣息,她看見那抹煙最終消失於毛筆峰外,消失在漫天的花雨中。
「看啊,阿箬……是星雨。」
「去吧,去乘風扶搖,踏星而上。」
她見到那抹煙彷彿被風捲成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身披月霞,纖雲繞秀的神明,卻又被飛花所破。
阿箬此刻才看見,被寒熄那幾滴淚點燃的春色,在這個彷如噩夢一般的夜裡,染紅了整片毛筆峰山巔,那些紛飛翩躚的桃花、杏花,與她頭上所戴別無二致。
三百七十一年之後的今天,阿箬又死了一次。
繁花映著天空上璀璨的星河,如每一片花瓣被風吹落般,那閃亮的星河裡也墜下了點點星光。
一條又一條劃破夜空,一顆又一顆墜向東方。
阿箬跪在地上,面朝花海,雙手緊緊地捂著心口不住跳動的地方,聲嘶力竭地喊著寒熄的名字。
她曾忌諱這個名字,因為她厭惡自己曾吃過對方的心,她痛恨是她將他的一生都毀了,如果不是因為她,寒熄不必受這些痛,也不必被人分食、阿箬還曾以為自己……有可以贖罪的機會的,她以為自己可以挽回一切。
卻到如今,鏡花水月,皆是一場她執念下的、短暫的夢境。
她持續三百多年的渴求,換來了十一年的陪伴,最終找回所有仙氣,卻是成就了自己。
這不公平……
天空的星雨越來越多,從幾顆變成了十幾顆,甚至幾十顆,上百顆一併墜落。
銀河上有無數顆星星,唯有今夜,這些星星都是為阿箬而閃爍的。
毛筆峰下無人居住,可遠處的村落,乃至整片能看見這處夜空的人都瞧見了。今夜星象異變,每一道夜風中都有淡淡的冷冽的清香,那股淡香破開了立春最後一絲寒冷,將他們門前院落的花樹統統喚醒,生根發芽。
尚有未睡的百姓或夜行的旅人不禁停下手中的一切,也停下腳步,他們驚異地抬起頭看向夜空,看向那一顆顆墜落的流星,數量龐大成了密密的雨。
凡是被星光照過的地方,都像是將人們心中潛藏的美好記憶再次點亮。
這一步停下,他們誰也沒敢貿然動作,喧嘩的聲音在星雨墜落的那瞬響起,又在它持續落下的過程中沉寂,誰也不知這場雨,究竟何時會停。
毛筆峰上的春花開盡,阿箬依舊跪在了冷風之中。
那些浮在空中的仙氣統統回到了她的身體里,與那顆滾燙跳動的心融為一體,與她渾身的脈絡融為一體。她能看見那些仙氣在她皮膚下流動的模樣,這次甚至沒有什麼排異反應,就好像從很久以前,它們便習慣了她的血液、她的經脈、她的一切。
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大約是從她第一次膽大妄為地伸手去點那粒墜在寒熄睫毛上的仙氣時起,那粒仙氣閃爍一瞬便鑽入了她的手指起,她便應當要有所察覺了。
這場星雨持續的時間很長,便是星盤史冊上的記載,也沒有過這麼多,這麼久的星雨出現。
阿箬沒回頭。
她不敢看。
看完這場星雨,她就要認定寒熄自此離去的結局,她不要這個結局。
阿箬比三百多年前更痛,更不甘,更委屈。
這世間的神明是無所不能的,她若真能成神明,是否真能所願即所得?總有可以將一切歸還的方式,不該她占著這些仙氣,占著寒熄的一顆心。
不該所有的劫難寒熄受了,神明界從此沒了寒熄,卻留下一個阿箬。
不該如此的。
乘風扶搖,踏星而上,她能直入神明界,去看看他只提過,卻不曾對她細說過的世界。
待到身體里最後一絲金光也熄滅,阿箬的雙足也從地面騰飛,即便她不願,她不想,可一切都不受她所控制。
三百七十一年前,寒熄來到了人世間,他是來歷劫的,說歷劫之後神明界會將他的名字記下,此番短短几百年,於神明界而言也不過彈指一揮間,世上再無寒熄了。
世上……再無寒熄了。
右足上的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宛如當年寒熄初來人世間,與阿箬初相識時她所見的一樣。
銀鈴喚仙蹤,是他們回去神明界的指引,寒熄丟了他的鈴鐺,卻又長在了阿箬的腳上。
多可笑。
阿箬哭著哭著,便發出了痛苦的苦笑,她抓著毛筆峰上的野草,像是抓住最後一絲救命稻草,就好像她只要不順應命運,留在人間,便也留住最後一絲妄想。
可她留不住,那些野草從她的指尖斷裂,她留不住,滿山的繁花堆成了雲梯,不論她如何掙扎也逃不出這束縛。
「我不要成神明,我不要這一身仙氣!」
「若神明無所不能,便讓我將一切歸還寒熄!」
阿箬被卷在繁花之中,她的雙手緊緊抓著衣袂,閉上雙眼不去看那場星雨,即便她無限接近,她也不敢去看,她不要以寒熄性命換來的一切榮光,她只想他們回到原點。
銀河之上,星雨過了墜落最密的那瞬間,天光乍現,雲旭年立春這一日,夜落星雨,乍如白晝。
色彩斑斕的光從銀河中心破開一條天路,一切如寒熄所言。
風拖花瓣化作了扶搖而上的路,她將踏星雨走入另一扇天地之門。
可阿箬不要,她不信蒼穹聽不見她的聲音,她不信世上另有神明聽不見她的乞求,她不信一個人的成神之路背滿了不甘與遺憾,她不信這就是她與寒熄的命運,她如三百多年前一樣,執著、偏執地想要殺出另一種可能。
那些曾披在寒熄身上的月霞,迎著星光,落在了阿箬的身上,而將她送往神明界的繁花於半空墜落,紛紛而下。
阿箬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天光,她彷彿從那些五彩的光芒中瞧見一道道人影,高矮胖瘦,與凡人無異,可他們統統只有形狀,沒有面容。他們看著她,看著她的痛苦與掙扎,他們應當也能聽到她的聲音。
「請你們,幫幫我……我不要這一身仙氣,我不想成為神明。」
阿箬對著那些光影道:「你們一定是他口中的其他神明,必有辦法救活他的對不對?我不入神明界,我只是個小小凡人,我不想成為神明,我只想……將一切都還給他,我只想還給他。」
可不論阿箬說些什麼,那些光影都沒有應話,他們都在光里,唯有阿箬拚命抵抗住這些光芒,留在了光外。
一聲嘆息,蒼老的聲音傳來:「你當……順應天命。」
什麼是天命?她成神明,寒熄自此消失,便是天命?!
多可笑的天命!
阿箬搖頭,她雙目泣淚,從跪拜懇求的姿態慢慢站起,可她也無法回頭了,便是她轉過身去,想從這蒼穹縱身一躍,也再也看不見凡間,看不見毛筆峰上的花,看不見她這三百多年來走過的路。
她不信這天命。
即便這是命,她也要打破它!
阿箬立身於金光之中,她看不見前路,也毫無退路,她既不願跨入神明界的那道門,也回不去凡間,她更不能留在這一片光芒的虛無之空中。
她不甘心如此,也不甘心寒熄如此,她就像是當年得知自己吃了寒熄的心臟一般,徹底瘋魔,笑中帶淚,面目扭曲。
「我不信我散不盡這一身仙力!我不信我不能將一切歸還!不是說我也能成神嗎?不是所有神明都無所不能,心想事成嗎?!那便讓我的願望成真!」
「我願將這一身仙力還給寒熄!我願以死換他回來!死一次不夠!那便死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死到你們滿意為止!只要、只要能換回他,便要我魂飛魄散,永生永世墜入無盡折磨之中,我也心甘情願!」
「神明所言,不是都能成真嗎?那便讓我的所願成真吧!」
「不管神明之上是否還有其他神,不管這世道究竟是蒼天大地何人做主!只要你能聽見我的話!」
「阿箬不願成神!求求您聽見,阿箬不願成神!」
「我只願寒熄歸來,我要將一切歸還!」
她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以手為刀,一次次挖出自己的心臟,不論那顆心幾次回到了身體里,她都不在意,便是要她在這虛無之空中死上萬萬次,她都要求一個可能。
一個……能讓一切回歸正軌的可能。
「不順天命,豈不逆天而行?你莫要再錯一次了……」
那道蒼老的聲音響起,似是無奈嘆息,又是惋惜憐憫。
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阿箬。」
「我要回去……我不要成神……」阿箬再一次看見自己手中化作水光的心臟,痛得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即便她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上的痛。
阿箬背對著那道通往神明界的金光,她面朝著凡世蒼生,一片朦朧之中,她什麼也看不見,可她就是知道,她不屬於這裡,她也本不該待在這裡。
阿箬像是奔向死亡的灰暗般,想要衝出虛無之空,回到那片寒熄盛開的花海,她寧可同死,也不求獨活,但若可以,就將她的一切歸還吧。
一切都是她的錯,若寒熄從未遇見過她就好了。
若她什麼也求不來,若即便成了神明也不能如願以償,那就讓她也消亡於天地間吧。
若時光能倒回,阿箬一定、一定不會再闖入那個結界里,她一定會遠遠繞開枯木林,她寧可此生不曾遇見寒熄,寧可不知何年死在飢荒中,也不願三百多年的痴妄,換得這般身軀。
隨著她的逃離,那些原本已經融入阿箬血脈中的金光微微閃爍,竟真的從她的發里,指尖,衣服里一絲絲飄了出來。
阿箬瞧見了,那些屬於寒熄的仙氣正在離開她的身體,她看見了金光,喜極而泣。
不是不可以的……原來真的可以。
她所求的方向錯了,是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死一千次一萬次,也換不回已然消亡的寒熄,那就讓他們從未遇見過好了。
若從未遇見過,若從一開始他們便不曾相識就好了。最初不遇,便不會有後來的歲雨寨,不會有何桑爺爺將他交給屠夫,不會有分食神明。他喚醒滄州大地,便能回到神明界,自此神明界記下了他的名字。
至於阿箬?
阿箬如何都行,生也罷,死也罷,如何……都行。
阿箬很痛,仙氣從身體里鑽出來的感覺越來這麼痛啊,這般痛苦,寒熄居然還能對她微笑,但沒關係,她承受了他承受過的一切,也將歸還原本就屬於他的一切了。
阿箬再痛,此刻也要站起來,她臉上帶著偏執瘋狂有充滿希翼的笑,她的眼淚終於不是苦澀的了,她終於可以贖罪,終於能從這場罪惡中解脫。
她舉起自己的右手,親眼看著手臂上的金光匯聚於虛無之空的頂端,不知去往何處,她也不在意了。
「若神明所求可以應驗,那我有所求!」
「我求阿箬與寒熄,從未遇見!」
「聽到了嗎?!我只求,阿箬與寒熄……從未遇見!!!」
五彩光芒中,神明界的神明身影紛紛,那一雙雙不曾化形的眼望向離神明只差一步的少女,看她青綠色的衣裙在金光中漂浮,無數仙力從她的身體里奔涌而出,她卻歡欣雀舞,好像真的瘋了一樣。
為一個從未遇見,舍掉自己滿身仙力,這是旁人萬萬年也修不來的機緣,她卻棄若敝屣。她從不在乎能否成為神明,她在乎的,只有她心中的神明。
神明界的五彩霞光之中,一道道聲音傳出。
「時空之境裂開了。」
「又一次……」
「逆天而行,禍及蒼生,瞧瞧滄州大地,生靈塗炭,寸草不生,一片死灰。」
「一切因寒熄而起,便由寒熄去吧。」
「這是他的劫,也是非破不可的局。」
……
月白銀紗的少年一步踏出神明界,跨入虛無之空,這裡不是凡塵與神明界的交界,他卻意外嗅到了一股清澈的,彷如來自凡塵的氣息。
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於他身後響起。
「此番應劫,切記切記,若遇凡人,不可相見。」
不可相見?
凡人有那麼可怕嗎?因為善變?因為心性易改,因為他們或自私,或殘忍,善惡一念間?
少年身披月霞,纖雲繞袖,桃花眼若墜星河,長發別銀簪。他聞言轉身,看向神明界中的身影,那是看著他長大的長者。
那雙好看的桃花眼中很清澈,臉上像是常年掛著疏離又冷淡的笑,溫柔卻叫人不敢親近,他的聲音很好聽,從神明界出來時,光著的雙足懸於半空,上面空空蕩蕩。
他問:「凡人皆是如此嗎?」
那聲音頓了頓,似嘆息地答道:「皆是。」
「我知道了。」他朝那道身影微微頷首,在轉身時,又聽見那聲音道:「別忘了你的仙蹤,它能指引你歸來之路。」
三聲銀鈴響起,寒熄垂眸看向自己的右足,銀鈴無線而懸於他的腳踝上。
踏出虛空之前,寒熄的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朵粉嫩的桃花,花瓣片片墜落,夾雜著立春時未消融的冬季寒風,清甜沁人,卻也不是完全桃花的味道,似乎還有另一種雨後茉莉的清香。
少年沒接住那朵落入凡塵的桃花,他只是接住了這一股香風,將其藏在袖中。
很好聞,他喜歡。
自此,就讓這股香氣,常伴於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