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舊南方故事
布蘭迪首先感覺到的,是來自臉頰、脖頸的粗糙、濕潤的感覺,以及傳自鼻腔的略帶腥臭的氣味。
緊接著,來自大腦深處的刺痛和全身的酸麻感便侵襲而來,告訴他此刻自己依舊活著。
「該死……」
暗自咒罵了一句后,布蘭迪睜開了眼睛,將自己深陷在泥地里的半張臉拔了出來。
「嘿,絕影,差不多得了,」布蘭迪抬手輕輕推開了絕影的長臉,一邊啐掉嘴裡的泥土,一邊,「咳咳,媽的,這回真是……」
抓著絕影的轡頭和鞍韉,布蘭迪終於是站了起來,感覺到有些不舒服的絕影不悅地嘶叫一聲,四蹄踢踏,像是在抗議。
「好了好了,原諒我一次,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我tm就算爬不起來也不會麻煩你的,」沒好氣地安慰了幾句,布蘭迪回想起昏迷前的那一系列經歷,忍不住感嘆,「呵,這種正兒八經活見鬼+鬼門關前逛一圈回來的經歷,再想遇見一次也不怎麼容易吧。」
對於不久前的那段離奇經歷,布蘭迪雖然並沒有猜到所有的細節,但也猜了個七七八八,儘管細思恐極,但作為見多識廣且心理素質上佳的穿越者,這種場面還不至於在他的心裡產生什麼夢魘。
「倒是沒想到,幽靈列車的彩蛋居然會異化到這種程度,居然成了陰間轉運死者靈魂的專鐮…」布蘭迪一邊用自帶水壺裡的水漱著口,一邊想,「至於車廂里的那段經歷……總覺得很熟悉,但是又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在哪看見過……」
當布蘭迪旁觀包廂里發生的一切時,他就產生了一種很強的既視感,這種既視感始終在提醒他,那場景自己要麼是親眼見過,要麼就是親身經歷過。
但是,哪怕他想破腦袋,他也沒辦法在回憶里找到這種既視感的來源,最終也只能就此作罷。
「啪嗒」一聲,懷錶的翻蓋彈開,布蘭迪看了看快要指向12點的時針,又看了看頭頂的漫星河,明白此時已然不是趕路的時辰,早些找個容身之所,才是當前最應該做的事情。
「不過……」布蘭迪將懷錶放回口袋,牽住馬韁繩,舉目四望,看著一望無際的草甸、其上偶爾出現的稀疏樹木,以及和草甸交界的茂盛森林,熟悉里更透著陌生的環境讓他覺得有些茫然,「這是把我撂到哪去了……」
幸閱是,之前在營地里呆著的時候,布蘭迪向哈維爾和查爾斯請教過一些荒野求生的知識,學會了不少相關的技能,之前因為自己主要在城鎮活動,即便不在城鎮,所處的情況要麼就是在基本分辨不出東西南北的雪山裡,要麼就是早已經知道了目的地的具體方位,所以這些知識和技能基本沒多少用武之地,不過現在,倒是正好能派上用場。
於是,借著對北極星位置的依稀辨認,以及觀察樹木枝葉的稀疏程度,花了近十分鐘后,布蘭迪終於算是找著了北,不再是那種無頭蒼蠅的狀態。
「往北的話,有可能返回到營地,也有可能回到瓦倫丁,不過,那樣就南轅北轍了,」布蘭迪想,「那就往西南方向走吧,先找個有掩護的、適合紮營的地方休息,等到亮了,再看看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打定了主意,布蘭迪便翻身上馬,撫了撫絕影的脖頸,隨手從馬鞍袋裡摸出一枚糖塊遞到它嘴邊。
絕影湊上去,將糖塊舔進嘴裡,愉悅地咀嚼起來,這是它最喜歡的零食。
「好好享受吧,」布蘭迪一邊雙腿輕夾馬腹,示意絕影該走了,一邊心中感慨,「畢竟這是我現有的最後一枚糖塊了。」
披著星光,騎馬越過一片乾涸得差不多的溪澗,進入一片略顯低矮的密林,影影綽綽的,布蘭迪發現前方有一點火光。
雖然已經到了夏季,但是現在的氣候,還不至於產生自然的森林火災,所以布蘭迪幾乎是第一時間確定,這火光代表著前面有一處營地。
「也不知這片營地的主人會不會接納我,讓我至少能借宿一晚……」布蘭迪想到這裡,腦海里就出現了那些脾氣暴躁、態度惡劣、一旦踏入他們所認為的私人領地就會像被冒犯的獅子那樣沖人亂開槍的人,無奈一笑,「不得不,在美國這地界,這樣慷慨的人太少了。」
翻身下馬,將絕影拴在不遠處的樹旁,布蘭迪一手握住腰間左輪的槍柄,一手撥開前方攔路的灌木叢,心翼翼地向火光走去。
隨著布蘭迪逐步靠近火光,他的雙眼也逐漸辨別出了營火的形狀,耳朵也逐漸能聽清從營火方向傳來的,來自人類的聲音。
「……真該死,先是被上尉趕到這兒來,現在威士忌也喝完了,真是tmd諸事不順……」
一個暴躁、粗野、一口美國南部口音的聲音發出了半憤慨半頹喪的抱怨,但是這抱怨卻沒有激起一點漣漪,布蘭迪只能聽見穿林而過的風聲,以及在他目前的位置聽著極其細微的、火焰舔舐柴薪發出的噼啪聲。
「你們都他媽怎麼了?一句話也不。」
暴躁的聲音再起,發出疑問。
短暫的沉默后,一個疲憊、老邁的聲音響起。
「沒什麼,頭兒,」那聲音道,「只是覺得我們越來越窘迫了。」他的口音和上一個饒幾乎完全一致。
「在這個世紀末,我們的處境似乎也沒比1865年那會兒好多少。」
又一個頹廢的聲音響起,為上一個饒發言做了補充。
「也許是的,也許不是,」原本暴躁的聲音現在也收斂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煽動的口吻,只是那話語多少有些無力,「我們依舊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們還是可以向山姆叔叔,我們不承認你們或服從你們的法律。」
「當個活在真相中的異類,總好過活在謊言之中的芸芸眾生。」
以這句話作結后,營地再次陷入沉默,而布蘭迪此時已經摸到了營地附近。
他並沒有選擇現身,而是藏在樹叢后,靜靜等待,想著再偷聽一些,摸摸這些饒跟腳。
野外紮營的生活,往往很枯燥,因為就算有人陪伴,很多時候,這種生活的主基調還是沉默和寂寥。
人自然是受不了一直身處嘈雜的環境的,可實際上,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寂寞,是死水般的沉默,所以,這種情況下,往往需要有人往這一潭死水裡拋一塊石頭,哪怕只是讓它泛起些微不足道的漣漪也好。
營地中,那個暴躁的領頭人清了清嗓子,開始敘述自己的一段過往:
「你們應該知道吧,我們這些老傢伙大多都曾並肩作戰過,在萊莫恩第三軍團。那是62年的夏季,我們當時已經在銅斑蛇領地藏了好幾個星期……」
「那時過得很艱苦,非常艱苦。食物全都發霉了,環境潮濕得讓人難以忍受,我們的物資全都受潮了。」
「不過我們明白……如果敵人想要拿下聖丹尼斯……他們遲早會從拉那赫奇河借道。」
沒有另外的聲音幫助這個暴躁的聲音推進故事,不過,對於一個在營火旁講故事的人來,安靜的講述環境往往比一個接茬的人更重要。
「果不其然,一早上,我們被遠處的響聲驚醒——那是炮擊的聲音。緊接著,炮彈就像雨點似的砸向我們。那些改良大炮的彈片造成的傷口,是世上最可怕的……相信我,你這輩子都不想見到那種傷勢。」
「我當時……被炸到半空中,差不多和二層樓一樣的高度……接著我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來時,發現四周硝煙瀰漫,我當時以為,我肯定是站在地獄的門口……
「待硝煙散去,我看到了一大幫該死的北軍士兵,就在離我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而我當時沒有步槍,沒有手槍,什麼像樣的武器都沒有!」
「所以我直接轉過身,朝他們衝去。他們舉起手裡的步槍,朝我開火,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們的火藥沾了太多水汽,沒法擊發。」
「於是我衝到他們面前,赤手空拳地將他們一個個撂倒,等我回過神來時,他們全都死了。」
「然後,我就離開了那個地方,內心宛如午夜那般平靜。」
講完了自己的傳奇故事,那個暴躁的聲音停頓了少許,躲在暗處的布蘭迪隱隱聞到了些許刺鼻煙草的味道,顯然,暴躁聲音的主茹燃了一支在東方應該被稱作莫合煙的東西。
「你們得明白,老夥計們,在你自己放棄之前,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在我眼裡,你們都還有一口氣在,儘管你們是一群死氣沉沉的蠢貨!」
「所以,都他媽的給老子打起他媽的精神來,聽到了嗎!」
老套的戰場故事,略顯玄幻、帶些離譜又多少暗合情理的故事情節,以及,這個故事已經不知道被這個領頭的講了多少次了。
所以,在那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振聾發聵的話語隨著從四周回撞而來的迴音逐漸消散后,沉默,再次降臨這火光籠罩的一隅。
相比身處沉默中的人,旁觀著這份沉默的人其實更難耐得住寂寞。布蘭迪很想為自己點一支煙,但很可惜,現在的條件不太允許,於是,他只能挪了挪屁股,他剛剛坐著的那條樹根已經硌了他好一會兒了。
然而,他剛剛有了動作,耳邊就傳來了拉動槍栓和扣下擊錘的聲音。
「ell,ell,ell,」那個領頭者的聲音此時變得充滿戲謔,「我們這位愛聽故事的老鼠朋友,不管你是誰,現在都把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然後挪動你的屁股,讓叔叔們看看你的臉,如果你不配合,那叔叔我就把你從樹叢里提出來,然後把槍杆子塞進你的屁眼子里。」
美國南部口音就是有這樣的魅力,總是帶著些莫名其妙的押韻和幽默感,這也許正是為什麼後來黑人音樂一度風靡美國的原因之一,畢竟,黑饒英語口音就是從他們以前的南方紅脖子主人那邊學來的。
布蘭迪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站起身來,舉起雙手,慢慢轉身,面向那三個舉著槍的男人。
在布蘭迪眼裡,面前這三人渾身上下透露著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陳舊感,就彷彿是從幾十年前那場決定了美國國閱戰爭中走出來的幽魂一樣。
他們雖然樣貌各異,但都有著灰白蓬亂的發須,以及一身已經快要看不出顏色和式樣的藍色軍裝。
雖然總共有三個人,但總共也就能湊出來四隻眼睛和五條完整的腿,甚至連手掌都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儘管那些患處都已經癒合,且已經基本處理好了,但在一個身體健全的人眼中,他們依舊看著很是凄慘。
不過,至少他們的胳膊都是是完整的,而且手還都能拿槍,這也許是他們這副殘軀唯一值得慶幸的地方了。
「哦,嘿,別緊張,先生們,」布蘭迪一邊舉著雙手,一邊一臉討好地笑道,「我就是路過,看到這邊有火光,想著過來暖和一會兒的。」
「路過?」領頭的那人左眼戴著眼罩,而另一隻眼睛中透露出來的是滿滿的不信任。
「頭兒,這子是個北方佬,」有著一隻假腿,聲音略顯促狹的老兵開口了,「北方佬都不可信任,尤其是年輕的北方佬,最是奸詐。」
「嘿,金髮子!」領頭的人斜著一隻眼睛,喊道,「把你的槍主動交出來,然後慢慢走過來,聽明白了嗎?」
布蘭迪一邊從腰間抽出自己的左輪,一邊滿口答應:「當然,先生們,我可不想跟你們起衝突……」
「嘿嘿,你最好不要想著在我們面前搞什麼動作,」領頭的那個老兵笑得很得意,他似乎很享受以武力挾持他饒過程,「我們打過的仗比你子這輩子吃的飯還多……」
話音未落,槍聲先起,槍聲漸息,布蘭迪面前的三人已經倒下了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