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一覺起來的時候,貝爾納黛特發現房間里意外的灰濛。空氣沉甸濕潤地瀰漫著,耳朵里傳來意料之內的密集雨聲,紐約下了一整夜的雨。
她收拾好自己,從玄關柜子里翻出自己的透明雨衣掛在一旁,準備下午出門上學的時候穿。
和西雅圖郊區那種連雨水殘影里都是虛幻淺綠色和清新的森木氣息不同,紐約的雨水帶著種頹廢的灰色,一旦稠密到把整個城市掩埋的時候,就能聞到這種濃郁水汽里的淡淡金屬與塵霾的氣味。
好像整個城市的呼吸都被遏制住,只能淤積在雨雲的下面徘徊滯留。
今天沒有太陽,用不著打傘,只用穿一件雨衣就好,是貝爾納黛特最喜歡的天氣。
八點過半的時候,瑪德琳回到家裡。貝爾納黛特替她拿過背包開門放在沙發上,轉身去廚房拿出剛做好的三明治和熱牛奶。
瑪德琳脫下外套掛在門口的掛衣鉤上,抓了抓有些潮濕的頭髮,接過貝爾納黛特遞過來的裝著三明治的盤子,親吻了她的臉頰:「我為你驕傲,親愛的。我知道你一定會成功。」
「謝謝外婆。可是,我不太想現在就轉學到那裡去。」
「能說說為什麼嗎?」
有校車碾著水珠靠攏停留的聲音,貝爾納黛特站在窗邊,從薄紗窗帘的縫隙里看到漫天灰霾雨水的對面。彼得正好剛出門,將連帽衫的帽子拉起來戴好,撐著雨傘站在校車面前停留了一下,好像在猶豫要不要上去。
她看到彼得抬起雨傘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過於密集的雨勢讓貝爾納黛特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一切都霧蒙蒙的。
因為要等著和瑪德琳商量轉學的事,她今天上午特意請了假,不能和他一起去學校。
弗萊士·湯普森在窗戶上狠狠敲了幾下,震落的水珠全都噼里啪啦地砸在彼得的傘上:「嘿弱雞,敢上來就上,別耽擱我們的時間!你之前不是不坐校車嗎?」
車子里發出嘈雜的交談聲和悶悶的笑聲。
「貝妮?」
「我只是覺得,重新適應一個地方真的很累。」貝爾納黛特收回視線,「而且我在中城高中的學分也快修滿了,不想就這麼放棄。」
瑪德琳沉默地看著貝爾納黛特,回想起曾經她的母親,自己的女兒米婭也是這樣。
那時候瑪德琳還年輕,米婭也才僅僅幾歲。
面對隨時都會出現並一直在不擇手段地追捕她們的「獵手」,瑪德琳選擇了帶著女兒居無定所地逃亡生活。
為此,她不得不放棄了自己一直以來對芭蕾的執著追求,也由此而忽視了太多本該給予米婭的關注。
她們的能力是控制影子,卻最後也被影子控制,在「獵手」的追捕下甚至活得也和影子沒有什麼區別。
那是最艱難的十年,連記憶都是灰暗的,永遠充斥著爭吵,恐慌,酸楚與痛苦。最後,瑪德琳的愛人離開了她,然後是米婭。
他們都無法再忍受這樣顛沛流離,東躲西藏得和亡命之徒沒有區別的艱難生活。
直到十幾年前,事情開始逐漸有了好轉,她們似乎終於徹底甩掉了那些一直對她們窮追不捨,身份成謎的「獵手」們。
甚至為了保險起見,瑪德琳仍然帶著貝爾納黛特保持著原來時不時就會搬家的習慣生活了好幾年,直到基本放心后,才決定悄悄定居到皇後區,並努力想彌補給她一個與其他孩子一樣正常的童年與生活。
對於曾經的生活,貝爾納黛特從來沒有抱怨或者質疑過,總是一副安靜乖順的模樣,很少讓瑪德琳操心什麼。
可直到今天,瑪德琳才終於知道,原來她一直都很累——適應新環境很累,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很累,生活在封閉中很累,接受自己與其他孩子的不同很累。
想到這裡,瑪德琳站起來走向自己的外孫女,坐在她旁邊摟緊她:「那我們就不去,我會去找他們說明白的。不過你也要做好準備,這樣兩頭跑是很辛苦的,你需要在訓練上付出更多。」
「謝謝你,外婆。」
「我愛你,貝妮。」
「我也一樣。」
下午的時候雨終於停了,天空被一種奇特氤氳的乳白色光線佔領,一季度一次的春季校橄欖球比賽如約而至。
貝爾納黛特對這種運動不怎麼感興趣,她坐在一個陽光夠不到的地方,看著賽場的人和觀眾席上的熱鬧盛景,視線搜尋了一圈卻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難道彼得今天沒有來上學?
她有點疑惑,但旋即又想到,可能是因為他們兩個不同年級的班級在觀眾席上的位置間隔得太遠的緣故,所以自己看不到他。
這麼想著,貝爾納黛特從書包里翻出紙筆,開始列出一會兒放學后要買的食物名稱,順便可以趁這個時間安排一下晚上和未來兩天的食譜,避免瑪德琳有任何機會靠近廚房。
劇院和家的距離不算近,她掐算著自己能有多少時間回一趟家放東西,然後再去參加訓練。
也許自己應該弄一輛自行車來節省時間,但又怎麼想都有點浪費。因為她最多也就放學去劇院的時候才會用上,其他時間她還是想和以前一樣,慢慢走路去上學。
畢竟不管是彼得還是貝爾納黛特,都不覺得和弗萊士坐在一輛車裡是件讓人輕鬆愉快的事。
人真的很奇怪,有時候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有時候又希望時間趕緊溜走。然而時間本身是不會有任何變化的,有區別的只是人的感覺。
這個念頭讓貝爾納黛特忽然想起彼得拿著書本,給她補複雜的生物化學物理的時候,努力嘗試著把那些艱深晦澀的名詞簡化概述到最簡單的樣子。好像在講相對論的介紹的時候,他就用過這個例子。
彼得從小就一直話不多,性格有些過於靦腆內向,但可能是因為有貝爾納黛特這個更缺乏表情和話語的存在襯托,梅姨和本傑明好像一直沒有意識到過這一點。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總是會在他的叔叔嬸嬸面前表現得很乖,從六歲到十六歲,在學校欺負他的人前前後後換了好幾撥,他卻從來沒跟梅姨和本傑明說起過。
每次梅姨他們問到在學校里過得怎麼樣的時候,彼得都會裝出一副挺開心的樣子。然而真實情況是什麼,貝爾納黛特最清楚不過了。
不知道外祖母和劇院的人談得怎麼樣了。她忽然有些擔心起來。
還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忽然滑進貝爾納黛特的耳朵:「我就知道有陰影的地方就能看到你。」
貝爾納黛特回頭,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後,紅銅色的長捲髮被發繩扎束成一個麻花辮,瀟洒利落地垂在腦後,明亮的鈷藍色眼睛裡帶著些笑意看著自己,睫毛濃密纖卷,皮膚有種接近北歐人種那樣的過度冷白。
少女穿著一件帶有獨特做舊風格的牛仔外套,黑色長褲勾勒出她纖細筆直的腿部線條,手裡隨意提著一部相機。她靠近的動作非常輕巧,幾乎沒有聲音,落在貝爾納黛特身邊坐下的時候,讓人很容易想到收攏翅膀的蝴蝶或者蜷縮安靜下來的貓咪。
「你應該不記得我了。」少女看著面前因為賽事進入白熱化而越來越焦灼不安的人群。
「抱歉。」
「昨天的芭蕾舞比賽上我見過你,我是那裡的兼職攝影師,還看到你得了第一。你跳得很好。」
貝爾納黛特愣了一下,然後記起一些了模糊的片段:「你是塞萊斯特……」
「塞萊斯特·斯蒂爾。」少女掛起一個可愛的微笑看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貝爾納黛特發現塞萊斯特不僅動作輕盈如貓,就連那雙清澈漂亮的鈷藍色眼睛也和貓咪非常類似。不看人的時候,視線顯得有些散漫而慵懶,一旦注視著什麼具體事物時就會帶上一種奇異的靈動,明亮非常。
「貝爾納黛特·瑞恩。」
「我昨天就知道你啦。」塞萊斯特調皮地揚頭笑了笑,紅銅色的髮辮跟著她的動作晃了晃,和她的笑容交織在一起,晃眼的迷人,「話說,你剛剛是在找昨天給你送花的男孩子嗎?」
貝爾納黛特沒回答,在應對不擅長的話題的時候,沉默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戲。
塞萊斯特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對方的不搭腔,繼續說道:「他們今天下午一起去奧斯本企業參觀科技展了,我想他們現在正在被導遊帶著,圍著那些高科技設備以及各類特種生物觀看吧。」
聽起來對方好像對這個展會很熟悉,意識到這點后,她問:「你去過嗎?」
塞萊斯特抿著嘴唇搖搖頭,旋即又朝教學樓的方向揚了揚下頜:「學校公告欄上寫著,而且科研協會最近也一直在大力宣傳。」
「你也是科研協會的?」
「不是,但每次學校和奧斯本企業有個什麼聯合活動,他們都會不遺餘力地宣傳的。畢竟你也知道的,我們學校的科研協會和奧斯本企業有些聯繫,比如人才輸送和實習對接什麼的。尤其聽說上次奧斯本企業開展的一些特種生物實驗里,也有我們學校畢業的學生參與,校長一直覺得很驕傲。」塞萊斯特回答。
「什麼特種生物?」貝爾納黛特又問,同時也感覺有點奇怪。
明明塞萊斯特說自己不是科研協會的人,可她看起來好像對科研協會以及奧斯本企業還挺了解的。
「就是把一些原本很常見的動物,比如蜥蜴啦,章魚啦,蜘蛛啦,通通送到宇宙空間去接受一些特殊試驗,然後觀察它們的基因變化再做以研究什麼的。目前聽說已經開始正式進行的好像是關於蜘蛛的,這也難怪,畢竟蜘蛛確實是一種很不可思議的生物啊,它們能舉起比自身重173倍的東西,甚至還能……」
她說著,眼角餘光敏銳無比地注意身旁少女臉上的微妙變化,不由得停頓一下,旋即像是醒悟過來那樣地看著貝爾納黛特:「你,怕蜘蛛啊?」
她的表情看起來有種無比純真的驚訝,像發現了好玩毛線團的小貓。
貝爾納黛特本能覺得不能再順著這個可怕的話題進行下去。因為就像塞萊斯特猜的一樣,她真的很怕蜘蛛,一想到就會生理不適的那種。
於是,她主動岔開了話題:「說起來,你經常去芭蕾舞劇院做兼職攝影嗎?」
「是啊。」
「為什麼?」
她沉默一下,然後擺弄著手裡的相機回答:「因為欣賞。據說我的母親曾經也是一名芭蕾舞者,不過我沒能走上和她一樣的道路。」
這話有些微妙。
貝爾眨眨眼,敏銳意識到在那個意為「據說」的單詞背後,應該有著一段讓對方難以釋懷的心結,於是也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這時,裁判吹響了哨子,比賽結束了,觀眾席里一片沸騰。貝爾納黛特收拾好書包站起來,說:「我先走了,再見,斯蒂爾。」
「再見,瑞恩。」
放學后,貝爾納黛特按照計劃去了趟超市裡買夠了食材和生活用品拿回家。她把需要冷藏的東西挑選出來準備塞進冰箱,卻在這時候接到了瑪德琳的電話。
……
灼燒,刺痛,有看不見的火焰在沿著他的血管焚燒蔓延,燒盡他的血肉,只剩蒼白冰涼的骨頭。
彼得靠在街角的牆上,格外費力地睜開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景物。
密集的汗水因為疼痛和痙攣而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流出,彼得開始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團潮濕的海浪里跋涉,那些街道兩邊的彩色商標,瑰麗的雨後陽光,茂密青翠的樹木,都在他眼裡失去了真實的質感。
那些色彩全都漂浮起來,扭曲著爬滿他的視網膜。
他用儘力氣支撐著自己往前走,汗水順著他流暢的下頜線條滴落,碎裂在鞋尖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彼得覺得這些細微的東西好像在他的感官里突然被放大了數十倍。
他有些戰慄著伸手去觸摸鎖骨上,剛剛被蜘蛛咬過的地方,鑽心的痛,讓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綿軟的空氣被抽進喉嚨里,鋒利滾燙如剛淬過火的刀刃在切割他的氣管。
彼得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只知道當他的思緒清醒一點的時候,他已經躺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了。
地板光滑冷硬的觸感減輕了身上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他蜷縮在地上咬著牙抽搐,眼前總浮現著那隻蜘蛛的模樣。
那時,所有參觀的人都將全部注意力放在了那些放射性射線的試驗上,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它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等彼得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自己脖頸皮膚上爬,所以下意識低頭想要伸手去撓的時候,被驚擾到的捕食者立刻給予了反擊。
它鮮艷得像毒/葯,咬下來的時候毫不留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彼得開始覺得自己有了幻聽,因為他聽到樓下似乎有貝爾納黛特的聲音。那些瘋狂的毒素蔓生成尖銳的荊棘,從他的骨髓里生長起來,從內部將他刺穿那樣的痛苦。
彼得冷汗淋漓地抓過床上的被子咬下去,把那些痛苦的慘叫都咬碎吞咽。
不要讓梅姨他們擔心,忍一忍就好了,會好的。
他胡亂安慰著自己,眼神渙散地落在桌角處的相框上。
貝爾納黛特穿著一身灰藍色的薄紗舞裙,單腳踮起腳尖站在舞台上,優雅得像一隻振翅欲飛的天鵝。她的眼睛里有一片夠不到的翠海。
「彼得?」是貝爾納黛特的聲音,聽起來像某種幻覺一樣不真實。他好像聞到了檸檬水的味道,清涼沉溺。
「彼得,你怎麼樣?」
「彼得?」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是他們正式成為朋友后的某一天,彼得第一次和貝爾納黛特一起去瑪德琳所在的芭蕾舞學校。
她是領舞員,即使在其他學員休息的時候也還在努力練習。那時候的貝爾納黛特穿著一身潔白無瑕的舞裙,旋轉起來像片飄落的雪花。
黑髮綠瞳,潔白舞裙。這就是彼得對於美的最初認識,或者說,他認為的所有美的認知。
他還想起春天的繁花,夏天的驕陽,秋天的紅楓,冬天的素雪,它們都有一股檸檬水的酸甜味道。還有梅姨的親吻和擁抱,本傑明的教導和安慰。
這些東西全都沉重地壓下來,把他壓得終於失去所有意識,徹底掉進昏迷的漩渦里。
樓下門外,梅姨一臉擔憂地朝貝爾納黛特說彼得剛剛回來,狀態不太好,沒理人就直接上樓了,看起來像是累壞了,恐怕不能下樓來見她。
貝爾納黛特聽完,有些擔憂地看了二樓緊閉的窗戶,點點頭:「那我明天再來找他吧。」
「貝妮是有什麼事嗎?」梅姨問。
「嗯,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他,我不用轉學去劇院里上學。就這樣。」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從昨天起就一直情緒很低落,我會轉告給彼得的,放心。」梅姨微微一笑。
「那我先回去了。帕克夫人再見。」
「再見,貝妮。」
回到家裡以後,貝爾納黛特開始一邊準備晚飯一邊等著瑪德琳回來。瑪德琳剛剛給她打電話來說,今天她暫時哪兒都不用去。
她一直等著彼得的房間像以往一樣亮起燈,但是一直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就,曾經有個列表說我把彼得被蜘蛛咬過後的這段,寫得很像Omega發.情.期沒有抑製劑的樣子。我至今回想起來還是大為震驚,有這麼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