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山封王
她從睡夢中醒來,面頰的淚痕未乾。
耳邊傳來丫鬟急切的叫喚,「少爺,少爺醒啦?傳大夫,快傳大夫……」
她心中冷笑,又是一個騙人的夢。素秋早在十年前嫁給了顏嬰的門客劉予欽,在顏氏王朝崩塌之際,闔府上下一百七十二口被齊齊賜死。
她緩緩地睜開眼,看見頭上那頂陌生又熟悉的芙蓉帳,一瞬間失神。
氣喘吁吁的閆大夫匆匆推門而入,急急打開醫箱,老人家一如記憶里的那樣,富態的臉上紅撲撲的,顯得格外慈祥和親切。她恍恍惚惚地看向床幃的鴛鴦佩,那是母親在她十三歲生辰時親手為她繫上,祝願她覓得如意郎君,恩愛白首……似曾相識的場景在腦海里重疊出現,混亂之間,隱約想起當年父親猝死在碑林之地的消息傳來,她曾悲傷欲絕而大病了一場。
素秋還是小丫頭的模樣,沒有束起婦人的繁複的髮髻,沒有濃艷的妝容,沒有老氣橫秋的裙踞大氅,晶亮的眸子撲閃撲閃,一著急就容易手忙腳亂,打翻了筆架子,沾花了閆大夫的藥方。
「素秋!」用盡了氣力的一聲呼喊,聲音彷彿穿過了千年的距離,融化在顫抖的雙唇之間。
眾人回頭,素秋急步小跑到她床前,掀開床帷,「怎麼啦,怎麼啦?」她探手置於她的額頭,仔細地打量著。
她看著素秋眉頭緊皺,擔憂焦慮的模樣,張了又張的唇,滿腹的話都堵在了喉間。
她握住素秋的手掌,溫熱的觸感直抵人心。
夢裡,也有這樣鮮活的人嗎?
當年顏氏祖先打下東嵐國的江山,眾望所歸封帝,然而,顏宗皇帝賢德,覺得子孫才能有缺,不足以以承繼帝位,禪位於當時的大相國李序。後來,李序忝居高位,自覺不安,為安撫顏氏宗親,封天下悠悠眾口,便冊封顏宗皇帝嫡長子為南山王,位同副帝,賜封地,授傭兵,受萬民朝拜。
然而朝代更迭,南山王治下的南山封地越來越廣,竟有十三城之眾,兵強馬壯,民生富庶,漸漸長成了李氏皇族心上的一根刺。至如今,南山王族子息單薄,只剩顏夕一人,一旦南山王位無人繼承,南城封地便會被朝廷接管,屆時顏氏一族便岌岌可危。爵位只有嫡系一脈才能承襲,所以自兄長過世,父親寧可她女扮男裝,也要將這爵位保住。
漫天的白幡在空中飄揚,層層的白幔隔開重重的人群。
哀傷的靜默中,她一襲白麻重孝,默立於堂前。
「跪……」
侍禮的太監揚聲一呼,眾人皆跪,緊接著,壓抑不住的抽噎聲此起彼伏,滿室悲戚。
父親一生治下寬仁,施恩上下,承惠之人更是不計其數,前來弔唁的官紳商賈擠滿偌大的南山王府,自發前來送行的百姓將王府外圍得水泄不通。
天灰濛濛的,烏泱泱的雲攢聚在南城上空,一聲高過一聲的悲愴哭喊,將諾大的王府都淹沒在涕淚之下。
「起……」
靈堂肅穆,身為南山世子,她孑然獨立,默然不語,雖然神情悲傷,眼底卻清透。
她本是過完一世的人,生死早已看淡,望著父親的靈位,前世種種大錯大過,猶如走馬燈在腦海里閃過。為了兒女私情,她捨棄族人,不惜將身份昭告天下,為顏氏一族招來大禍。恰逢隆安帝薨逝,四王奪嫡,她趁亂領兵造反,問鼎帝位。在位六載,她雖勵精圖治,卻對李氏掉以輕心,以致後來宮變被囚,顏氏被清算,無一倖免。
一切的苦果,都是她任性放縱導致。
她暗自許諾,「重活一世,女兒一定會護族人安好,保顏氏一族百年榮華。」
長嘆一聲,顏夕轉身,看見素秋站在一旁,抽噎啜泣,雙手抹淚。
「王爺,奴婢一定會照顧好世子的……王爺……」
「素秋,」揉揉她的頭,「阿爹去找娘親了,他思念娘親多年,如今終得以團聚。」
素秋訥訥地看向她,一個昨日還因傷心哭暈過去的人,竟說著這番話。
「走吧。當今隆安帝老邁,想也不會親自來,不知他膝下五個皇子,哪個來替皇帝來弔唁。」
烏沉沉的天,厚重地壓得人喘不過氣。商鋪酒樓閉門謝客,路上行人寥寥。偌大的南城,街道上空蕩蕩的,全然不復往日的繁華景象,籠罩在一片哀戚里。
咚地一聲鑼響,「南山王靈前,閑人迴避!」南城的大門緩緩開啟,哀樂響徹全城,南山王世子面色哀戚,端著靈位走在最前。
靈車駛過,扶靈的是當朝顯貴,分別為宏王李玉宏、左丞相韓舒、右丞相易重,太尉楚連渡,首富萬里肆,名醫喬一先。
緊跟著是顏家宗親,故去南山王的兄長,顏氏族長顏厲武,以及顏厲武的兩個兒子,皖城城主顏臨和祁城城主顏嬰。浩浩蕩蕩的送行隊伍,幾乎囊括東嵐國的半數達官顯貴,而後百姓自發的哭喪,更是佔滿南城的官道。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世子顏朝,謙恭稟順,恪勤益懋,今秉承太祖遺訓,授以冊寶,封為南山王,執掌南山十三城,望爾愛民如子,固譽千秋,欽此!」
南山王陵的祭台前,南山王世子從宏王手中接過聖旨,繼位第六代南山王。
「從今往後,顏朝必定傾盡全力,保護我一方臣民。」
台下百姓紛紛下跪,俯首磕頭,高呼南山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當朝顯貴則側立一旁,眼見南山王如此獲百姓擁戴,面面相覷,心懷不安。
如今,東嵐國的隆安帝年邁多病,太子早逝,儲位之爭暗潮洶湧,朝廷里結黨營私盛行,庸政迭出。相較之下,南城在顏氏一族的治理下,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
顏朝此人,年少時隨千機老人習得兵法詭道,七年前更是大敗西陵國,奪回失喪的瓊雲三城,有開疆闢土之功,在民間聲望極高。
宏王此番率領一萬精銳前來,查探南城附近虛實,又在函谷秘密陳兵三十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為了招待前來弔唁的達官顯貴們,南山王府特意在王府附近修建一座別苑。喪禮過後,不少王公貴戚開始收拾行裝踏上返程。只有宏王所在的別苑,重兵把守多日,一直未有動靜。
眼看著楚太尉和易丞相都已經向南山王爺告辭,宏王的客師終於坐不住了,硬著頭皮去向主子進言,「啟稟殿下,我們派去的人都沒有傳迴音信,恐怕……」
「廢物!不過是查探南山王府的守衛,竟然一個都回不來,本王不信,即便南山王府固若金湯,本王也要給它鉆出個洞來。」
忽然,跑進來一個小廝,「殿下,據可靠消息,祁州城主暗中調兵,已過錢水河,逼近南城。」
「這樣快?顏嬰,他想幹什麼?」
聞言,客師心中警覺,原本南山諸城勢力不明,宏王帶兵入城,已屬挑釁,若是一個不小心,觸怒了南山王,他們便成了瓮中之鱉,這區區一萬兵不見得能保得他撤離。函谷的三十萬兵,一時間,遠水救不了近火,宏王這如意算盤,倒是將自己套了進去。
「殿下,南城大喪,守衛森嚴,南山王府雖有重兵把守,但咱們的人有去無回,恐怕已經打草驚蛇,顏氏一族有所猜疑,這才暗自陳兵。無論如何,南城不是久留之地,望殿下三思。」
哀樂喪禮,延續了三日,京都的達官顯貴陸陸續續地告辭,南山王府終是逐漸冷清下來。
月上柳梢,秋風送涼,族長顏厲武終歸年紀老邁,哀傷加諸勞頓,傷寒又一直未愈,如今咳疾洶洶來襲,顏臨和顏嬰將老父安置在廂房,忙著人去請神醫喬一先。
顏臨一手托著父親佝僂的身軀,一手接過顏嬰遞來的茶水餵給父親喝下。待他漸漸順了氣,顏臨才勸慰說,「王叔逝世,兒子知道父親傷心,可如今我族內憂外患,父親身為族長,切不可倒下。」
「爹,大哥說得對,你看那些參加喪禮的,宏王、太尉之流,各帶了上萬府兵,喪禮之期,盤踞城外。幸好我隨後命陳留調來五萬親兵。」
「混賬東西。」老父怒斥,噴了洋洋得意的顏嬰一臉唾沫,「魯莽調兵,可曾稟報給南山王知曉?你可知如果處理不當,東嵐國給我們扣一個意圖刺殺皇子的罪名,更甚者,意圖謀反,你萬死也難辭其咎!」
「爹,王府里刺客抓了殺了一大波,小夕正為王叔傷心,無心處置。那些人可都是豺狼,欺負小夕年紀輕,未能掌控局面,想亂我南城,我不能眼睜睜看著……」
聞言,老父氣得面色漲紅,「臭小子,自作聰明,看老子不打死你……」
見狀,顏臨立即雙手拖住老父暴怒的身軀,趕忙使眼色讓顏嬰先出去。見狀,顏嬰心中犯怯,急忙地躥逃出來,吱呀一聲關了門,悻悻地轉身,抬眼,卻看見顏夕筆直地佇立在廊前,形容憔悴,面色沉靜。
「怎麼站門外,不敢進去?」他被老爹罵得沒了面子,便來揶揄她。
如今她成了南城的王,他的主子,從前拎著她的衣領子,彈她的腦門子教訓她的行徑,似乎不甚合宜了。他仍未從突然的尊卑有別里調換好角色,不自覺地便有些扭捏。
「大伯身體怎麼樣?」她抬眼望向顏嬰,一雙乾澀的黑眸里,透著難掩的疲倦,卻還在擔心老人家的身體。
「放心,精神得很,剛還嚷嚷著要打死我!」顏嬰悶悶地說。
她失笑,「大伯刀子嘴豆腐心,阿嬰別放在心上。」
這時,顏臨也出來了,看見顏夕也在,便先寬慰她,「喬大夫在裡面,沒有大礙,別擔心。」
「無礙就好。」她心頭的大石終於落下,連帶著臉色柔和了許多。
「小夕,」他脫口而出她的小名,自己也愣了神,想著多事之秋,王府內人多口雜,立即改口道,「阿朝,府中拿下的那些刺客,你打算如何處置?如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都走光了,以後找誰算賬去。」顏嬰忍不住斥責,「你知不知道,放虎歸山,往後有多少人磨刀霍霍,想來取你項上人頭?」顏嬰想起王府地牢里關著的那滿滿的一屋子刺客,晚間又得了消息,宏王已經率兵離城,頓時恨得牙痒痒。
「阿嬰放心,我曉得分寸的。」
「阿朝懂事了,」顏臨喟嘆道,「回去休息吧,爹這裡有我守著,不必擔心。」
「好,天色已晚,轉告大伯,請他老人家務必要聽喬一先的話,切莫諱疾忌醫,明早我再來向大伯請安。如今益城四鎮遭逢水患,益城城主還在書房候著,阿朝先告辭。」
「去吧。」顏臨揚手,習慣地想要像小時候那樣寵溺地揉揉她的頭,叮囑她幾句,腦子裡卻一晃而過一個念頭,只教揚手化作作揖,與她行了拱手禮——她已受封,成了執掌南城的王,從此君臣有別。
「大哥,」縱使粗心如顏嬰,也覺察到顏夕的不同,「府里的人說,自打她病癒就性情大變,王叔死得突然,我擔心……」末了,他又嘟囔了一聲,「往後,她就剩咱們了。」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朝廷此番有備而來,為的就是借喪期試一試南城的深淺,阿朝拿下細作和刺客,秘而不宣,反而讓人看不穿虛實,有所忌憚。」
「你既然知道,怎麼不和我說?枉我連夜調兵,還挨了老頭子的打!」
「從小,你與她玩的最好,我以為你最懂她心思,哪裡需要我明言。」顏臨說得毫無愧疚。
驀然看天,一輪孤潔的皎月。他理解顏夕為了守護南城的一番隱忍,可他也要世人知道,顏夕不僅僅是南山王,她的背後更有整個顏氏一族為她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