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京謝恩
益城地處西陵下游,西陵國為斷益城水源,早年間曾在上游築堤,為此,益城曾連年遭受旱災,奏請朝廷相助也是音信了無。後仰賴歷代南山王開私庫,修渠造壩,蓄水灌溉,百姓方有安生日子好過。
前幾個月,西陵國連日暴雨,沖潰了堤壩,導致益城水位大漲。雖及時疏散了百姓,不至於出現大片的傷亡,然而,流離失所的災民也達數萬之眾。
顏夕當夜聽完益城城主的彙報,便傳召了益城附近三城之主,商討如何疏散難民,安置難民,以及應對益城水患之策。
一道道的文書擬好,幾乎每隔一個時辰,便有一道新令頒布。
顏夕靠在椅背上閉目小憩,四位城主和十多位客師,仍舊對著益州災情分布圖,翻閱各自的文書,絞盡腦汁地出謀劃策。
一連幾日如此,城主們被顏夕逼得原本豐腴的身量憔悴了不少。
素秋奉命端了熱茶進來,與眾人說,「族長命人在巧廳備了果食,幾位城主和先生這幾日辛苦了,還請移步去用些吧。」
聞言,四位城主和客師們眼中為之一振,隨之,又將目光齊齊看向上座的顏夕。
「罷了,一切就按既定的來,諸位辛苦了,用完果點,便各自回去,休憩一番。記得親自體察災情,既然為人父母官,便要有一顆為父為母之心。」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點頭如搗蒜。
到了巧廳,見著顏厲武,一個個怨聲載道,「昔日王爺還是世子的時候,只覺得是一個翩翩少年,如今倒是比您還要老氣橫秋。」
顏厲武雖然平素不管南城政務,但與諸位城主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聞后大笑,「後生稚嫩,各位城主多擔待。」
「族長言重,我們分內應當……」
城主們恍惚間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想起來當年,先王爺繼位之初,身為兄長的顏厲武也曾這般私下與他們拜託,「舍弟年幼,還請諸位城主多加照看。」
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幾位城主用過了膳食,便匆匆地走了。
顏厲武聞聽幾位城主雖然抱怨顏夕沉悶,言語間卻十分敬重,頓時,心中安定許多。
素秋偷聽了幾位城主的話,回頭來與顏夕告密,「王爺,幾位城主說你老氣呢。」
坐在座位上,正閉目養神的人,嘴角微揚,「哦,是有多老。」
「比族長還老哩……」
不知什麼時候,顏厲武已經站在書房門口。當年,為平息族內流言,他曾在祖先前立誓,不參與南山王府的政務,所以尋常無事不來書房。顏夕初任王位,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便來瞧瞧。
顏氏這一代多是兒郎,顏夕作為唯一的嫡女,從小萬千寵愛於一身。本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卻背負起家族的責任,宵衣旰食終日與繁重的軍機政務為伴。無意間的拐杖駐地聲,讓顏夕驟然睜眼,映入眼中的便是大伯父瘦黢黢的身形佇立在門邊,無聲抹淚的情形。
顏夕忙上前將大伯扶來坐下,命素秋去斟茶。
顏厲武一把抓住她的手,「孩子,苦了你了。」
歷盡滄桑,生死輪迴中歸來的人,聽了這意味深長的一句,端著茶水的手顫了顫。
心中千迴百轉,她耿直地搖了搖頭,「身為顏氏子孫,這是分內職責,不敢言苦。」
顏夕雖然稱呼族長一聲伯父,這族長與她卻不是一脈。顏厲武本是顏氏支系所出,在襁褓中時,便已經父母雙亡,祖母久無所出,便將他養在膝下,雖入了宗譜,只因不是親子,卻不能承繼王位。後來,祖母誕下了父親,未至弱冠之年,爺爺便辭世,伯父不計私心,輔佐幼弟,坐穩了南山王的位子。所以,大伯與他們雖然沒有血緣,卻勝似親人。
「之前聽說阿朝看上了一個少年郎,吵著鬧著要將自己的身份昭告天下。大伯還以為咱們南山王的爵位就要到此為止了。」老族長素來精神矍鑠,因為老王爺故去,太過傷心,生了一場大病,方才病情好轉,又被顏嬰氣了一頓,整個人看起來蒼老許多。
「是夕兒不孝,讓大伯和族人擔心了,往後,夕兒一定會竭盡全力做好南山王,護我南城周全。」
顏老族長愴然涕下,連嘆幾聲好,「你爹娘,還有,還有你哥哥,在天之靈,一定會高興的。」
一扭頭,顏厲武見門口站著燭龍和石虎,心中想著不要耽誤了孩子的正事,便一臉老懷安慰地離去。
恭送走族長,顏夕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燭龍是南山王的暗衛長,而石虎則是南山王府的護衛隊長。喪期期間,南城的細作,都被燭龍暗中拿下,而潛入王府的刺客則都被石虎抓起來。
「吐乾淨了?」
「稟王爺,松子楓的刑術里,沒人能藏東西。全部機密已列明在冊,請王爺過目。」
顏夕翻了翻,都是些骯髒事,依著她前世的記憶,大半都已經瞭然於胸,直至目光觸及一條,「宏王派人在長孫殿下的飲食里添加百日烈。」當下,眼底一緊。前世,她知道他從小被人下了此毒,後來累她耗盡畢生功力。只是,想不到這毒竟然是宏王下的。李慕宸此時不過是年幼喪父的少年,無權無勢,竟然也如此為人所不容。
「王爺,這些人如何處置?」
「廢了武功,發派去芸城的百花山莊做苦役。」
突然,一名侍衛形色匆匆前來,「稟報王爺,王府門外跪著一名中年男子,說有血書相諫。」
聞言,她眸子一凜,「呈上來。」
「是。」
顏夕將被鮮血浸染的白布攤開,密密麻麻不下千人的紅指印蓋在黑色的墨跡上,上面所述內容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按照慣例,南山王受封之後,應該要進京謝恩。然而,正值多事之秋,又得知宏王秘密陳兵函谷之事,南城諸將先後上書勸諫南山王。無奈南山王一意孤行,權衡之下,便輕裝簡行,由親衛秘密護送抵京。
陰沉了數日的天,傾盆大雨不期而至。
近身侍衛燭龍身著蓑衣,騎馬引路。封洛則坐在馬車外負責趕車,南山王端坐在馬車內,閉目小憩。
「王爺,有些涼了,再添件衣裳。」素秋將一件織錦絨花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她閉目不語,仍正襟危坐。
素秋托著腮,打量著眼前的人兒,心想,郡主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少年老成的模樣,像極了從前的世子。
突然,馬車內一陣搖晃,馬兒似是受了驚,揚蹄嘶叫。封洛連忙拽了韁繩,這才將馬兒堪堪穩住。淅瀝瀝的雨中,零碎的一陣馬蹄聲,踩亂了水聲。
「阿洛,怎麼了?」素秋掀開了帘子。
雨水中,兵刃相接,尖銳的聲音劃破水霧,戳人的耳膜。生死相搏的激烈喘息,血肉之軀在雨中翻滾,謹慎卻不小心踏亂了的腳步聲,化作一幅幅打鬥的場景,映在顏夕的腦海中。
燭龍不再前行,謹慎地握住兵刃,審度四周。封洛側身,向帳內彙報,「前方十丈左右,有三名江湖人士與一女子廝殺。該女子力竭,恐怕無力反擊。」
「知道了,繼續前行。」
「是。」聞言,帳簾落下,馬蹄揚起一地的泥水。
「你他娘的真能藏,要不是綁了你門中的弟子,還真想不到,你竟然就是萬毒門……啊——」一根毒針射穿了他的眼睛。
「妖女,老子扒光你衣服,看你從哪裡用毒……」撕拉一聲,她的外衣被撕毀,地上的女子滿臉泥水,仍在使勁地掙扎。一個巴掌落下,打出她一口鮮血。
被按在地上的女子絕望地被按在泥地里——她已經沒有反抗的力氣。遠處,那一隊車馬的人停了一下,駐足觀望了片刻,隨即又走了。這荒郊野外,誰願多管閑事呢,這世道,人人都只想著自保,哪還有人願意出手相救。遠去的影子,抽去了她最後的希望。
她閉上眼,這世道從未善待過她,渾渾抗爭了這些年,終是走到了這一刻,不負她從老天爺那偷來的十餘年歲月。
耳邊的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
她緊閉著雙眸,沒能迎來最後的一擊,顫抖著睜開了眼,眼前的景象嚇得她心頭一窒:那三人倒在地上,雙眸驚恐暴突,頸項之間血流如柱,已然了無生機。
一名錦衣華服的姑娘,踩著輕快的步子向她跑來。小姑娘不嫌棄她一身臟污,施施然將她扶起,攙扶著她狼狽的身軀,一步步走向馬車。
「爺。」小姑娘朝馬車裡的人喚了一聲。
「上車吧。」清柔的聲音,宛如天籟。
她此時累極了,強撐著睜開眼,只模糊地看見一位錦衣金冠的世家公子,連面容都尚未看清,隨即便渾渾噩噩地暈了過去。
顏夕這人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蓋住她衣衫襤褸的身子。一臉的泥水將她的容顏糊了大半,看不出真容,見這身形,應當是風姿綽約的女子。顏夕想,惹上江湖中人,多半也不是善茬。但左右是心軟救下了,便交代素秋,「就近的一間客棧將她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