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刺客
清音閣過夜的第一晚,因皇帝纏著她一同在湯泉里泡腳,她難得睡了個安心覺。醒來之時,雖然四肢冰冷,但那四股寒氣倒不似從前那般刺骨。
殿外彷彿在傳膳,外頭當值的宮女們以為她還睡著,大著膽子竊竊私語。
「陛下和南山王感情真好,連每餐膳食都要過問。我入宮這麼久,從未見陛下對哪位娘娘如此上心,緋美人三不五時做了糕點送來,陛下正眼都不肯瞧一眼呢。」
「聽說陛下在南山時,很得王爺照顧。王爺年紀不小了,為何遲遲沒有成親?」
「王爺三年孝期未滿,自然是不能娶妻的。」
「歷代南山王都只娶一人,若是能被王爺看上,那可是南山王府唯一的女主人,一生榮華恩寵享之不盡呢。」
「昨日瞧著陛下和王爺站在一起,竟覺得有些般配。」小宮女含羞一笑,引得一旁的宮女附和。
顏夕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傳了聲響出去,外頭的宮婢們才意識到自己妄議君上是死罪,驚慌失措地收了心。
因為外男不得入內宮,顏夕終日能走動的地方就是犀刻宮、龍吟殿和倚瀾軒。她前世今生,雖然算不得不學無術,也絕稱不上飽讀詩書。倚瀾軒以吏部為首的四司分別挑選了得用的人才,按部就班地開展此次科舉。
顏夕作為主考官,本就不是看重她的文采,全是因為她的身份。古往今來,科舉的主考官都是朝堂上地位尊崇,德高望重之人。顏夕深知自己吉祥物的作用,往那一坐,便開始打瞌睡。
四司的人都是飽學之士,滿口文章,行事又偏愛章法,僅僅考試用紙如何供應一事,已經爭吵了一個時辰。文選清吏司憤而撕紙,力證其觀點,熟宣易脆,難存久;封驗司怒而蘸墨,直指生宣上暈染的墨跡,質問如何分辨。一群文人吵得不可開交,作勢擼起袖子要上演全武行。
「夠了!」被吵得頭皮發麻,顏夕睜著惺忪睡眼,煩躁不已。
一群人才從凳子上下來,幾個拿著凳子的也將凳腿悄悄放在地上,手上還拿著毛筆滴著墨水的也將筆掛回了筆架。
「吏部尚書在何處?」顏夕質問。
一名男人從院外悠悠然進來,一襲絳色繁複朝服,儀態端方,此人便是東嵐國文壇大家,裴鏞。
「生宣熟宣用哪個,你答。」
「各有所長。」裴鏞手執白扇,朝著空中一指,示意眾人繼續,「正所謂,理不辨不明,哪一方勝出了,便是最優選擇。」
「尚書大人高見。」顏夕反嘲。
「王爺,讀書人有時候就是愛鑽牛角尖,還請王爺多給些耐心。」
顏夕拿了一塊白糕,放在口中嚼了嚼,覺不出味來,「裴老如今身為天下讀書人之首,倒是看得通透。」
「他們看似迂腐,做事卻不可謂不周全,許多紕漏若能因此填補了,也不失為好事。」裴鏞笑。「裴老說得極是,此次科考,全仰賴裴老了。」
顏夕帶著婢女,從倚瀾軒出來,徑直回了清音閣。
隨行的領班婢女巧兒見顏夕神色輕鬆,問道,「王爺,午後您還去倚瀾軒嗎?」
「不去了,讓裴鏞他們去折騰吧。」
午膳后,皇帝問起了此事。顏夕本不欲給裴鏞找不快,倒是皇帝主動說起,「吏部里飽學之士不在少數,本是社稷重臣,卻總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上大做文章,拘泥於一些陳詞濫調,多少人在裡面淪為庸才。朕有心藉由此次科舉,廣納天下有學之士,衝擊一下陳舊的制式,為施行國策注入些新的思潮。」
頓了頓,「有些人,忝居高位,卻尸位素餐,朕心中有數。」
顏夕紅了臉,聽起來,與她挺像的。身為攝政王,卻終日瞌睡連篇,拿著高薪厚祿,著實有些羞愧。
李慕宸不知從何拿出一份名錄,油棕發亮的羊皮紙,上面刻著兩列長長的名單。
「說起人才,朕近日才弄清楚,九皇叔是如何招攬到那麼多當世高手。這些日子,朕聽說鼎閣活動頻頻,齊明朗從前跟著六皇叔,知道六皇叔在鼎閣里有一個代號,他幫忙打探,幫朕拿到這個東西。天下許多有權勢的人都在鼎閣里,通過一個匿名代號,發布相應的任務。九皇叔所召的高手,你看……」
「上面所列之物,之事,之人,皆都有人出了高價。」
羊皮紙上上數幾行,全是絕頂高手,出價不菲。
「這些看來,應是九皇叔的手筆。近期新出的任務榜單,麻魂草,艷女,雪麗藍斑。」
顏夕看了看,排行第一的,赫然就是「分歲珠」。如此看來,大伯在鼎閣里也有一個代號,想起來這些年,他給南城提供的消息,看來大伯與鼎閣的緣分不淺。
「雪麗藍斑不是西陵奇毒?他們要這做什麼?」
「不知,反正不是什麼好事,麻魂草也是一種毒藥,毒性緩釋,令人成癮,至於艷女……聽說這種女人,從小被訓練如何取悅男人,通過床第之歡,控制男人的心性。鼎閣的主人必定不同凡響,如此多的人通過鼎閣發布任務,那他手中的人脈和秘密不容小覷,這樣的組織留存於世,若不能為我所用,必要將其剷除。」
顏夕心中有些亂,隱隱有不好的感覺,李慕宸見她目光落在榜首的分歲珠,道,「分歲珠?從未聽過此物,若有這樣神奇的東西,歷代先主還去追尋什麼長生不老之術?」
「是啊,如果有就好了。」
「即便有這樣的東西,若非骨肉至親,誰會甘願分取壽命給旁人?」
顏夕點了點頭,仔細看了看任務發布的時間,年前的不少任務,看起來都有幾分南山的手筆,而後來,更多的任務,看起來都像是為了凌王。如今,上面的幾個任務尚且看不出取向,可顏夕的直覺,並不是什麼好事。
「看來,鼎閣里的風水,也在輪流轉。」
皇帝午後召見的諸位大臣已在御書房候著,顏夕也覺得午後睏乏,便先返回清音閣歇息。
顏夕打個盹的功夫,內宮傳來一個消息,驚動了御書房的皇帝。顏夕只聽見外頭的響動,出來的時候,便看見烏泱泱的一群人跟著皇帝,朝著雍和宮的方向走去。
宮外沒了聲音,顏夕喊了一聲當值的宮女,並未得到回應。她掀開了被子,披了件外袍,汲拉著鞋子下床查看。桌上放著畫骨扇,顏夕掃了一眼邊上梳妝台上的銅鏡,驚覺左邊立櫃後方,躲了一個小太監。
「巧兒,給本王沏杯雨前龍井來。」她不動聲色地上前,拿過桌上的扇子。
四周陷入一片寂靜,顯然,外面的大多數的守衛在方才的一陣混亂里,跟著皇帝走了。當值的宮婢也不在外面,此時若是喊叫,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人。她小心翼翼往外走去,五感集中警惕著那個方向。
屏風微動,大理石雕刻的整幅山河日月圖繁複精緻,拋光打磨得似琉璃異彩。也因這剎那間的閃光,她察覺到前方樑上也扒了一人。
「趴下!」屋外傳來一聲怒吼。
躲在立柜上的那人頓時慌了,卻被一柄長劍直直穿胸而過。外面的人看不見樑上還躲了一個,衝進來的剎那,只見樑上一道黑影躥下,手握匕首沖著顏夕撲來。銀刃刺眼,直直刺在顏夕的胸口。
黑衣人被一掌打碎了肩胛骨,撲到在血泊里,含毒自盡。
「顏夕!」皇帝慌亂地沖向顏夕,卻發現她咳了兩聲,並無大礙。她拿開擋在胸口的畫骨扇,調笑,「東海軟金絲的扇面,果真刀槍不入。」
皇帝將她擁入懷中,驚魂未定。
原來,方才有幾位小太監打扮的人,渾身是傷,滿臉鮮血地衝到御書房稟報,雍和宮有刺客闖入。皇帝帶人出去片刻,察覺到這幾個太監面生,隨即,幾個小太監自盡。李慕宸立即趕回了犀刻宮,察覺所有守衛都被放倒,然後,親眼撞見了顏夕遇刺的那幕。
「小陣仗而已。」她反手抱住他,「戰場上那些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怎麼會被這種程度的刺殺傷到?」
皇帝卻止不住地后怕。當年的顏夕一身武功,再多風險,都留有一線生機。今日的她,手無縛雞之力,就連浸血無數的畫骨扇,也只剩下防禦之功。
她抵著他的額頭,告訴他,「今日之事,不宜再鬧大,陛下該平復心情,給外面的朝臣們一個交代,穩定人心才是最要緊的。」
皇帝在她的安撫下,漸漸放緩了呼吸,收拾起失態的神情,挽著顏夕從清音閣走出去。
「傳令下去,徹查此事,發現同黨,格殺勿論。」
她靠在李慕宸的寢殿里,微微一眯眼,醒來便是傍晚。如今的身體,越發不濟,動一片刻便覺得疲憊,一睡著便是整宿的夢。她有印象,當年將死之際,便是這樣的感覺。
皇帝的寢殿布置得十分簡潔,白與黑交錯的空間里,只有些許必需的傢具。窗台上放著一盆墨蘭,看起來像是去年初見,他買下的那盆。微風襲來,濃郁的蘭花香化作淡淡馨香,附著在房間內的每一角。難怪,他的身上一直都有種淡淡的讓人喜歡的氣味。
他的床頭放著一個錦盒,顏夕在南城東苑的時候,見過他收藏的這個盒子。裡面裝的是顏夕送他的那副畫。算起來,她只送過這一件不算名貴,不算珍稀的一幅畫,卻值得他放在床頭,日夜可見。她忽然有些害怕少年皇帝的感情……
「刺客同黨盡已伏誅,問不到幕後主使。」李慕宸走進來,「這些死士,若要培養,絕非一朝一夕。」
「等等吧,他總會露出馬腳的。對了,少府台稟報了二王府強搶民女,草菅人命之事,陛下壓下了?」
皇帝沉下眸子,「這件事不足以將他們連根拔起,朕想尋個適當時機……」
「陛下,或許這些事不足以除去宏王勢力,卻是陛下給百姓公義的最好時機。為君者,最不能辜負的,是百姓。」
李慕宸定睛看著顏夕,幽幽地說,「朕有時覺得,顏夕比朕更適合做皇帝。」
顏夕心道,好歹自己也有六年的資歷。
「身為臣子,聽見陛下說這話,是不是該感到惶恐?」
李慕宸想了想,「朕從未將你當作臣子,也不願你像他們那樣懼怕和忌憚著朕。」
「陛下登基不久,只是不習慣罷了。時間久了,你會發現,權力是最難讓人拒絕的東西。你享受權力帶來的感覺,所有人都敬畏你,順服你,沒有人敢違背你。」伴隨著永恆的孤獨。
「那高高在上的朕,要顏夕陪著朕呢,顏夕敢違背嗎?」他笑,明亮的眼底,偷偷地期待著。
她看著皇帝的模樣,與多年前記憶里的一樣,神情卻比當年略有不同,更加明亮,更加自信,眉宇間不再總是藏著許多心事。
「陛下知道的,我的心,很久以前,已經給了別人。」
坦率的話,傷了他的自尊,他流露出無所適從的神情,像頭流浪的幼犬,睜著大大的眼睛,讓人憐惜。
她卻想讓他死心,「楚家小姐是真心喜歡你的,左丞家的小姐對你也是一往情深。陛下還小,很多事慢慢地就忘了,往後餘生的路上,還會遇見很多人,經歷許多精彩的事。」
門外,太監來報,「啟稟陛下,太後娘娘懿旨,請陛下和王爺同去雍和宮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