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清入夢
大明嘉靖七年,冬月二十九。一代心學宗師王守仁在南安大庾青龍港溘然長辭。
陽明幼子王淮昭此刻傷勢沉重,而朝廷和冥龍魔教虎視眈眈環伺周圍。
淳遠大和尚不敢停留,當下對秦沖合十禮道:
「阿彌陀佛,人命攸關,陽明先生身後事還煩請諸位勞神打理,我得即刻啟程,帶孩子隨靜然師太往三清山尋藥草救命,不敢耽擱,老衲與靜然師太就此告辭了。」
秦沖等人此後護送陽明靈柩回了守仁故里紹興府,此不多表。說那淳遠背著淮昭隨靜然星夜兼程趕到了距南安不遠的三清山。
三清自古道教興盛,因玉京、玉虛、玉華三峰宛如道教玉清、上清、太清三位尊神列坐山巔而得名。大明開朝以來,更與三百裡外的龍虎山遙相呼應成為修道聖境。景泰皇帝登基后,三清山道教達到鼎盛,一躍成為海內道教集大成之地。
靜然師太所住持的玉靈觀在三清東麓,相比三清宮要幽靜不少。因僧侶入觀不便,淳遠就在山下獵戶人家借宿。靜然回到道觀,便吩咐弟子即刻去葯園,採摘那虛羅還陽草按玉靈秘法熬製藥劑,每日按時給淮昭服用。這神仙藥草乃百年來玉靈觀獨有,對罡氣所致內傷有獨特療效。
轉眼間,次年新年正月將近元宵,那秘制草藥果然神效不凡,加上靜然悉心照料,小子逐漸已可下床行走,整個人恢復了大半。只是淮昭雖小,卻經歷如此生死磨難,又失了父親,彷彿長大了好多歲。免不了終日悶悶不樂。想起爹爹、娘親,不時傷從心起,暗自哭泣。幸好觀中有小丫玉姝陪著不時逗趣玩耍,也算少了些少年悲愁。
這日午後,淮昭服了葯,心中依然苦悶,起身尋玉姝不見,問了掃地道姑,卻被告之丫頭正被靜然師太帶著和一眾道姑在內堂修習功課。孩子乖巧,也沒打擾師太,自己便獨自抬步來到玉靈觀後山小亭。那亭中置有石凳,小子百無聊賴坐將下來,將那小下巴擱於手掌之上,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望向遠處的千山萬壑。
玉靈觀後山被道姑們拾掇得整潔有致,各類花草在早春雨露陽光的滋潤下,漫溢著勃勃生機。十來株傲雪寒梅正在爭相盛放,不時傳來陣陣撲鼻幽香。孩子望著三清山脈翻滾的雲海,念著爹娘心事,想到自己小小年紀,不曉得未來何去何從,沐浴著灑落下來的溫暖陽光,發起呆來。
恍惚中突然看見一陣裊裊仙氣中,豁然出現了一群仙神般的少年,這群人都穿著佛家僧衣,手中各自拿著一些不知名的器物,低聲地從淮昭眼前說笑而過。小子正懵懂間,聽見其中一人回頭望見淮昭,嘆了口氣說道:
「諸位師兄弟,看他還是在此境迷思罔顧,佛尊禪意,也不知道他何時才能參破明了?」
只聽另一少年僧侶接話說到:
「是啊。諸位師兄,他已來此幻境十數次有餘,怕是心思鬱結在某處,悟解不出了。」
此時,一位年紀稍大的少年擺了擺手說道:「眾位同門,佛師尊大智,我等自然無須多言,切莫要泄露了天機。他眼下年紀尚幼,剛剛才經歷生死大難,還不知要經多少歷練磨難才會得道大成。倘若是換作諸位,怕適此幻境,也得人間不少年歲吧,地慧師弟大任在肩,讓其徐徐參詳便是......」
一番話像是說給小子聽見,又像是互相言語,只聽得淮昭一頭霧水。正疑惑不解的時候,抬頭間那一眾少年僧侶卻驟然不見了蹤影。
再恍然間,自己不知何時已置身於一片細細如茵的草地上。
草地前方豁然矗立著一株枝葉茂密的參天大樹,彌散著青草的野香氣味,好一派生機盎然的所在。王淮昭自小都在紹興城內長大,何曾見過此等神仙地方,那小腦瓜子好奇地左顧右看,一路躑躅前行,不一會,一襲泛著碧波的幽潭猛然映入眼帘,那潭水清冽見底,數座寶瓶狀小石塔屹立其間,水面上青蓮朵朵,一層溫潤神秘的霞靄飄蕩於水面,又似有梵音渺渺,陣陣傳來。
潭中央赫然一塊巨石,泛著微微絳紫顏色,渾然光潔如玉,上面依稀刻有字跡,淮昭遠遠的,無法細看自然辨識不清。小子正撓腦間,突然一陣壯闊恢弘的梵音自天地傳來:
「阿...啰...跛...者...娜。汝今善聽,諦思惟之:阿者是無生義,啰者清凈無染,離塵垢義;跛者亦無第一義諦,諸法平等;者者諸法無有諸行;娜者諸法無有性相,言說文字皆不可得。以娜字無性相故,者字無有諸行。者字無有諸行故,跛字無第一義諦。跛字無第一義諦故,啰字無有塵垢,啰字無有塵垢故,阿字法本不生;阿字法本不生故,娜字無有性相。汝知此要,當觀是心,本來清凈,無可染著,離我、我所、分別之相。入此門者,名三摩地,是真修習。當知是人,如來印可,功德殊勝。」
淮昭聞聽此音,不知應了何力,竟小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兩手像被某種力道牽扯,合十拜伏在地。過了半晌,那潭水伴著巨大水聲翻滾涌動,岩石被徐徐淹沒,周遭頓時化為一道虛空,驟然消逝。
淮昭睜開雙眼,果然是自夢境醒來,不禁自語喃喃道:「又夢見這奇怪地方了,也不知道夢裡那聲音念的到底是些什麼......」
正發獃,只聽得一聲「昭哥哥」,肩上已被人拍的酥麻,玉姝一下子蹦到跟前,沖著淮昭扮了個鬼臉,然後笑著對身後招手說:「師姥師姥,哥哥在這睡覺呢。」
只見天仙般的靜然師太手提拂塵,微笑著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過來。
「善哉,後山如此寒冷,也竟然睡著了。淮昭你傷勢初初得愈,切不可涼了身子骨。」靜然自幼時便跟隨師父踏入漫漫苦修,自是從未有過兒女之情,但是骨子裡的母性讓這仙姑般的女道士,對小孩子格外疼愛,雖已過而立之年,但自從給淮昭養傷開始,便如從小養育玉姝一般,將小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師太、玉姝妹妹,我剛剛又做了那個夢,老是夢見一潭水,那塊石頭,到處都是一種聲音,一直在念著什麼,那言語可我卻怎麼也聽不懂。」淮昭嘟囔到。
「哦?來,給師太講講到底都夢了些什麼。」靜然慈愛地攬過孩子,輕聲問道。
淮昭便將這記事以來一直做的這夢與師太講了,夢境中的複雜揭語,孩子當然無從複述,巨石上的字樣更無法描繪。
靜然也是毫無思緒。不過依數十年道家修行,師太自是明了,人如有夢境如一,往複而來,個中應是有機緣蘊含。淮昭所以引魔道來尋,難道和這夢境有所關聯?師太當下思量應該將此事儘快與淳遠大師共作計議才是。
靜然抱了抱淮昭說道:「乖孩子,做了個白日夢而已。以後師太給你解夢,好不好?」說罷怕淮昭受涼太久,順勢拉過孩兒小手捂在手裡哈了口暖氣,在觸碰到淮昭手心時,師太不禁猛然臉色一變,感覺到孩子體內竟隱隱流動著一股真氣,恰似自己當年修行小成后的境界。
「咦?」
「淮昭,告訴師太,你可曾師從過哪家道法或者佛法修習過的?」靜然有些急迫地問到。
「師太,我沒有啊,道法佛法,什麼道法佛法呀,我就念過師塾。師太,我想爹爹、我想娘親,嗚嗚......你看我身子已經好了,我能不能回紹興府,我應該回去給爹爹守靈的......嗚嗚。」
靜然見此不由得悲從心來,暗想世事不堪,竟如此為難一個黃口孩兒,父親故去卻不能守孝送別,眼裡也不忍掉下些許清淚,只好輕撫著淮昭額頭說到:
「你的父親臨終前把你託付給淳遠大師父,實屬無奈,有很多壞蛋要於你不利。淮昭,這世間磨難你也只是剛剛經歷一二,你的爹爹生前為蒼生百姓鞠躬盡瘁,悟透世間道理,廣播善緣,是百姓稱頌的蓋世大英雄。你雖還小,當如你父親所囑,要立道義於此生,做出一番事業,才不枉你爹爹的厚望,對嗎?等你身子完全痊癒后,要好好聽大師父教誨。淳遠大師父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得道高僧,一身佛學修為也已經登峰造極,你一定要練得一身本領,從善除惡,做一名頂天立地的俠義男兒,好不好?「
淮昭聽得此言,頻頻點頭,那童稚的眼神中也赫然出現一股堅毅之氣:
「嗯!師太。淮昭一定要做爹爹那樣的大英雄!」
他雖是陽明之子,但他還過於幼小,他或許現在並不清楚父親一世偉岸的成就經歷,但他永遠記得父親高大的背影,匡扶社稷、心繫黎民他暫時理解不了,但光明磊落、揚善除惡、一身正氣是父親從小一直諄諄教誨的,他很明白。
「這就對了。孩子來,你且坐好,按師太說的心法口訣跟我做......」靜然思量著,既然淮昭體內已有真氣護存,不如試著教他體驗調用,應是大有益處。
說罷,師太便喃喃念出三清道家御氣心訣,引導著淮昭摸索調動那股真氣。這孩兒聰慧,一炷香功夫便有了領會,眼裡雖還有淚花兒,卻高興地蹦跳著對靜然道:
「好好玩,師太。肚子里暖和得好舒服,像個有個球兒在肚子里左右跳竄著,我一下子都不覺冷了。哎?好像我身上的傷痛也一下子輕了很多。」
靜然愛憐地笑道:「記住,此乃內家真氣,對你人生修行大有裨益,雖其來歷不明,但眼下我看,似對你並無妨害,但你一定要謹慎關照。平日可依我教你的心法修習,促其精純,切不要急進,這真氣有什麼異樣,你以後要即刻告於我和淳遠大師父。」
淮昭這些日子聽玉姝講起過當日大庾城外大和尚與紫衣惡人的驚人鬥法,心底對淳遠的本事自是仰慕不已。更聞玉姝雖比自己年幼,卻得靜然師太指引,已習得三清渺嬋功初層功法,那日親眼看見小丫頭御動指尖真氣生生將一丈開外的樹枝擊斷,好不羨慕。今日得曉自己也已有了內功根基,自然開心無比。
「我記住了,師太....」
「嗯,乖。現在隨師太回去,我們的淮昭該吃藥了。」說罷靜然微笑著牽住兩個孩子起身準備回觀,剛剛下得幾級石階,那面容里卻突然娥眉一橫!
「賊徒,還不現身?」
話語未落,靜然指尖一道凌厲真氣擊向山崗后的一處草叢而去。
只聽那叢中一聲悶哼,有人已是挨了個實在,不過這苦主仿似也不尋常,吃了大虧卻依然拼了剩餘力氣使出輕身功法,掠地而走沖著觀外逃去。
靜然顧忌兩個孩兒,提防著對方調虎離山,也沒有追趕。便帶著淮昭玉姝匆匆回到內堂,即刻著人將山門緊閉起來,並調遣觀中得力道眾巡查守護。一邊不敢怠慢,差了座下弟子玉琸帶兩師妹趕緊去請淳遠。因為她非常清楚,對頭,很快就要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