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個湊不到一起的漢奸
雪斷斷續續地連下了好幾日。
遼東自從后金興兵以來,一入嚴冬,就一直是這樣沒完沒了的鵝毛大雪。
彷彿老天爺將大明兩百多年的雪憋足了一蒼穹,待到改朝換代之時,再飄飄洒洒地向世人宣示這無聲的天意。
這一日是天啟六年正月十七日,金軍大部隊到達了東昌堡,在冰天雪地的茫茫曠野中列兵休整,駐紮的軍帳從渤海海岸一直綿延到整個廣寧大路,放眼望去,前後如流,首尾不見,旌旗如林。
范文程攏著手,踩著雪面上的冰殼子,穿梭在滿漢蒙三種語言交織的空氣里,慢慢朝一頂軍帳走去。
此刻他心裡盤桓著一項重大決定,范文程一生當中能讓他感到重大的決定並不多,他上一個重大決定是仗劍謁軍門,主動投靠努爾哈赤,現在他覺得他該做下一個重大決定了。
范文程走到軍帳前,正碰見巴奇蘭從裡頭出來。
巴奇蘭姓納喇氏,是努爾哈赤起兵之初就率部來歸的女真將領,現下是鑲紅旗旗人。
他與范文程一同參與了攻佔廣寧的西平堡之戰,在沙嶺之役中率五個牛錄兵當前鋒,早已見識過范文程出謀劃策的能力。
因此他見了范文程,倒不怎麼擺架子,反而笑著道,「老范啊,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范文程笑笑,隨後敏捷地撣了下袖頭,左腳向前邁半步下屈,右手一垂,利落地給巴奇蘭打了個千兒,「奴才給巴奇蘭大人請安。」
這時節漢人稱姓不稱名,女真人稱名不稱姓,巴奇蘭喚他「老范啊」,他就不能反過來喊他「老納啊」,「奴才來找主子爺。」
嚴格來講,范文程的「主子」並不是努爾哈赤,他一開始是作為被擄漢民被分到鑲紅旗旗下的,依照八旗制度而言,他的主子理應是鑲紅旗旗主。
在天啟六年,鑲紅旗旗主是大貝勒代善之子岳託,因此能讓范文程名正言順叫一聲「主子」的,只有岳託一個人,其他人都不夠格,連巴奇蘭都不夠格,巴奇蘭雖然是鑲紅旗旗人,但是見到岳託依舊要跟范文程一樣自稱「奴才」。
巴奇蘭笑道,「是打仗的事兒罷。」
范文程點頭道,「是打仗的事兒,這回打仗的事兒是真不小,可把我煩得緊。」
巴奇蘭問道,「你覺得咱們能贏嗎?」
范文程搖了搖頭,道,「我不能說,我一說那就是動搖軍心。」
巴奇蘭道,「那就是你覺得咱們贏不了。」
范文程反問道,「假設啊,我說假設,假設我說贏不了,你們會信嗎?」
巴奇蘭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范文程的肩道,「老范啊,什麼『你們』、『你們』的,信不信咱們先不提,你就不該『你們』、『你們』的,你一說『你們韃子』、『我們漢人』,那你有理也變沒理了,你就事論事,誰能不信你呢?」
范文程笑道,「『就事論事』不是那麼用的,倘或當真要就事論事,那麼一句話只要說得對、有道理,不論是不是漢人說的,總都是該相信的。」
兩人在軍帳前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著,過了一會兒,武納格從帳里鑽了出來,朝范文程一揚下巴,「嘿!老范,你主子喊你進去。」
武納格姓博爾濟吉特氏,原先是居於葉赫部的蒙古人,因而精通蒙漢雙語。
他在後金的地位比較特殊,屬於后金八旗之下的蒙古佐領,跟巴奇蘭這種女真旗人和范文程這種漢人包衣的情況都不一樣。
他既不屬於和努爾哈赤一家有姻親關係的蒙古貴族,也不是范文程這樣被劫擄到旗下的奴隸。
他這樣的歸降蒙古人雖然有旗籍,但是在整個后金的政治體系中自成一派,女真人不把他們當自己人親近,也不認為他們是受役使的奴才。
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更像是「雇傭軍」,明末的蒙古人到處當各種勢力的「雇傭軍」,所以武格納也不認為自己是誰誰誰的奴才,他也不稀罕自己是誰誰誰的奴才。
范文程聽了他的話卻對巴奇蘭笑道,「瞧瞧,就算我不去刻意說『你』啊、『我』的,總也有人替我說『你』啊、『我』的。」
巴奇蘭笑著擺擺手,表示不與范文程計較,「漢人說話就是喜歡繞彎子,我繞不過你。」
武納格拍了拍范文程的肩,「老范,一會兒要有空,來跟我的牛錄一起吃烤魚。」
范文程道,「一個牛錄三百人,哪兒來的那麼多魚?」
武納格笑道,「我去考察地形,帶人從渤海里鑿了冰撈的,剛才還拾掇了兩條給和碩額真送來,現在正吃著呢。」
范文程笑道,「怪不得大汗賜號你為『巴克什』,你懂得還真不少,連海魚都會拾掇。」
武納格道,「嗐!這沒什麼,我這都是小意思,你那聰明才是干大事的。」
范文程立刻發揮了他漢人特有的謙虛,「過獎!過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