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會咬人的狗不叫
就在李永芳思索間,范文程又像拉家常似地隨口道,「主子別傷心,將來奴才們總是能痛快吃上牛羊的。」
李永芳心下又是一怔,立即就能肯定范文程確實是在含沙射影。
因為就在前年,也就是大明天啟四年,努爾哈赤下令讓諸申、漢人關閉所有當鋪,禁止了以銀放債,理由是憑當物給銀,勢必促進盜竊案的增長。
同時,又下令后金全境不得私自售賣牲畜,包括且不限於馬、牛、騾、驢、羊、鵝、鴨、雞這些能用作尋常肉菜的動物。
賣牲畜的只能是養牲畜的牧人,不得經他人轉賣,誰若是私自轉賣牲畜牟利,一經發覺則由檢舉者執販者前去控告,所販賣之物皆由檢舉者取之。
這條規定的覆蓋面很廣,包括后金境內的所有族群,甚至蒙古使者從蒙古帶來的牲畜,也只能由帶來的人售賣。
因為後金對牲畜買賣的稅收盤剝很重,賣出一兩就要收稅一錢,這份稅收還會一分為二,女真人的稅收由牛錄額真、代理章京分別收取,漢人的稅收由管轄備御、漢人千總分別收取。
牽涉的利益人那麼多,稅又收得這樣重,所以牧人的積極性再沒有先前那樣高,再加上連年飢荒,商業借貸和典當又都被禁止了,畜牧業的正常運轉都被破壞了。
遼東的底層百姓在從前大明當政的時候,逢年過節還能吃上點兒肉,現在給努爾哈赤一治理,連買肉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當然這話是不能明講的。
因為努爾哈赤在禁止私自販賣牲畜的當年,就開始清查並大肆屠殺「無糧之人」。
「無糧之人」的標準是這樣核定的,一戶人家之內,每個男丁能有五斗糧就是「有糧之人」,倘或湊不夠五斗,平均下來只有四斗糧,那就看這戶人家有沒有牛驢,若是有牛驢,則被歸為「有糧之人」,若無牛驢,則為「無糧之人」。
努爾哈赤認為這些「無糧之人」是危害社會的閑行乞食的光棍、是大金的仇敵,所以「無糧之人」的結局就只有一個「死」字。
因而按照這個邏輯推算,在努爾哈赤眼中,現在的大金徹底實現了「方圓三百里之內沒窮人」的偉大構想。
雖然額駙和旗主現在吃的是酸菜和雜糧面,但是大金的貧窮已經被消滅了,除了袁崇煥的遼西走廊和毛文龍的東江鎮,遼東已經實現全面脫貧了。
既然煌煌大金已經走向共同富裕了,那范文程這樣的包衣奴才心裡,當然就應該只剩下感恩。
畢竟畜牧業停轉是為了替大金成功清理出一批好吃懶做的「無糧之人」,留下范文程這樣勤勉忠誠的好奴才。
范文程果然通過了考驗,他自然必須感恩。
一向讓大明都感到棘手的「民變」問題,就這樣輕鬆被解決了,誰看了能不說一聲努爾哈赤殺伐果斷?
所以要放在平常,范文程是不會說出「痛快吃肉」這樣的話來的。
奴才的口腹之慾,總不能與大金國策相提並論。
於是李永芳此刻便兀自尋思。
這范文程的葫蘆里究竟賣得什麼葯?
他這樣謹慎的一個人,如何會無緣無故地對岳託說出這麼一句沒所謂的話來?
佟養性已經放下了筷子,他一回過味來,胃口就沒了,「呀,瞧我這沒眼色的,你們主子奴才好不容易想坐在一起說說話,我跟李額駙非得坐在這兒礙事……」
岳託迅速切換回了滿語,「不礙事,不礙事,我一見憲斗,就忍不住多寒暄了兩句,施吾理額駙,你安心坐著,來,憲斗,咱們說正經的,寧遠城情形如何?那袁崇煥今日投降了嗎?」
范文程立刻又換上副愁苦的表情,川劇變臉也沒他變得快,「奴才正要稟報此事,那袁崇煥現下將百姓撤入城中,將四周城門緊閉,並向前屯和山海關傳令『逃者悉斬』,依奴才看,要城中百姓裡應外合,配合我大金獻城,恐怕不大可能。」
岳託道,「那率兵強攻呢?攻得下來嗎?」
李永芳一滯,愈發覺得其中有詐。
由於后金重軍功,岳託雖然今年只有二十七歲,卻已經算得上是一名久經沙場的老將了。
天啟元年時,岳託參與了遼瀋之戰,驅逐明軍四十里,殲滅明軍三千餘人,天啟三年時,岳託同李永芳的岳父阿巴泰一起征討蒙古扎魯特部,疾馳八日,直搗其地,一舉成功斬殺扎魯特部首領昂安父子。
以岳託的戰場經驗而言,實在是沒這個必要向范文程垂詢「能否率軍強攻」這種基礎問題。
范文程認真答道,「奴才以為,倘或我軍強行攻城,則必然損失慘重,不得取勝。」
岳託道,「哦?憲斗為何如此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