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婚
五月十三,夏至,宜搬家,宜結婚,宜安床。
艷陽天,近黃昏。
小小的院落中擠滿了人,流水席接連不絕,一片觥籌交錯的光影里,身著一身大紅喜袍的新郎端著酒杯,臉色紅潤,一杯接著一杯喝著。今天,他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張生的心中也頗為感慨,一個平凡的秀才,竟然能娶到那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簡直是他三輩子,不,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他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最該感謝一個人,但那個人,卻怎麼也沒有找到,不在人群中……
「姥姥……」
張生端著酒杯,想起過往……
他本來並不是這餘杭縣人士,而是外地一個小山村來的普通農戶。
七歲那年,小山村遭了災,一隻蛇妖不知從何處而來,吞吃了村裡眾多的童男童女,張生也沒能倖免,終於在一天夜裡遇到了一條青色的巨蛇身影,那蛇巨大的口器現在還在張生的腦海中回蕩,使他臉色蒼白。
當時的張生手腳酥軟,有口難言,只感覺自己要完了,但身上忽然綻放了一道金光,射入那大蛇的口內。大蛇被打的在地上連連滾動,趁著這個機會,張生一路狂奔到家裡。
想到這裡,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金光是從哪兒來的?
但很快,這個念頭就消失了,他繼續回想著。
張生自幼父母雙亡,只和姥姥相依為命,姥姥是村裡的神婆,平常村裡人遇到什麼詭邪之事,都來這裡尋求幫助,姥姥也總能化險為夷,是以在村中地位很高,張生也能和村長的兒子在同一個私塾讀書。
張生回家后,上氣不接下氣的將遭遇的事情一股腦哭著說了出來,張生姥姥的臉色變幻不定,坐在一旁沉思良久。
最終,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她把張生叫到了身旁,對他說道:「張生,你身為極陽命格,乃是九月九日九時所生,這種命格極為容易遭到妖魔覬覦,你要好生保護自己,夜晚不要出去。」
「姥姥……」
張生姥姥的眼神中透著慈愛,把一件東西塞在了張生手裡,說道:「明天早上,如果姥姥沒有回來,你就去找村長,把姥姥的護身符給他,他會帶你離開這裡的。」
「姥姥,不要……」
張生意識到了什麼,拽住姥姥的袖子。
但她揮開了張生的手,立在門口,說道:「小生,姥姥其實不是神婆,而是執燈人。姥姥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你,更是為了山村的百姓,不要怪姥姥,不能再死人了……」
她端起神灰罐,朝著外面走去。
夜晚油燈孤懸,漆黑一片,這是一個徹底的暗夜。
張生坐在屋裡,抱著雙腿,忐忑的等了許久,一夜未眠。當天空中傳來一線紅色的曙光之時,雞鳴聲響起,院里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重重的咳嗽聲。
張生頓時跑了出去,見到姥姥拄著拐杖,站在院子里,她彷彿蒼老了十歲,腰更加佝僂了,幾乎抬不起頭來。
張生的眼淚當時就落下來了。
「不哭了不哭了,小生,姥姥沒事。」
姥姥咧嘴笑了笑,露出幾顆零星的牙齒,伸手給張生塞了一把東西,張生至今還記得,那是幾顆花花綠綠的糖果。
張生攙著姥姥回到房間坐下,姥姥把拐杖放在一旁,渾濁的眼中透出沉吟之色:「蛇妖雖然被我殺死了,但這蛇妖還有同夥,我們要快點離開,
免得被尋仇。」
張生心中一驚,點了點頭。
除妖有功,村裡人給張生姥姥舉行了盛大的儀式,在敲鑼打鼓中,一隻身長十幾米,身干如同水桶粗的大蛇被切成好幾段,放在祭台上。可張生總覺得,那血淋淋的蛇頭正在盯著他,黃褐色的眼中透著陰毒的光芒,現在想起來還尤然頭皮發麻。
不久后,蛇頭就被拿走了,聽村裡人說,蛇頭要被鎮壓在村廟裡,這樣可以讓蛇魂永遠不得超生,再也無法害人。
而姥姥在儀式舉行完后,便帶著張生離開了小山村,依靠一輩子的積蓄,在餘杭縣買了一處小院,在這裡安了家。一轉眼,張生也來到了成人的年紀,找到了喜歡的人,如今更是要洞房花燭。
所以,張生非常感謝姥姥,如果不是她,恐怕早就已經葬身蛇口了。
一件東西有些發熱,張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這是他的護身符。
「道士,是道士!」
周圍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張生朝著那人看去,便見到一個玉樹臨風的道士朝著他走來,微笑道:「恭賀新婚,小道這番有禮了。」
他遞過一張辟邪符紙。
「多謝道長。」
新婚之日,張生自然也是笑著受用了,給道士包了一個紅包。道士收了紅包后,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沒想到竟然還有道士給張兄送祝福,好福氣,好福氣呀!」有人端著酒杯走來,張生笑著與他碰了一杯。
不知怎麼回事,自從那道士來了后,張生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新郎新娘入洞房……」
遠處傳來司儀的聲音。
在眾人的期待目光下,張生邁動腳步,但眼中卻有些迷惘。
「不,不對……」
張生回想著,不知怎麼回事,他總覺得自己的記憶有問題,有漏洞。
她姥姥既然是執燈人,為什麼不去稟告上級前來除妖?為什麼非要自己孤身前去?
殺了妖怪后,為什麼逃走到餘杭縣?執燈人怎麼會怕妖魔報復,不是應該讓妖魔恐懼嗎?
而且,妻子很古怪,他第一次見到妻子,是在野外的小路上,他英雄救美,而妻子在血泊中,周圍都是家人的屍體。
他一個文弱書生,哪來的英雄救美的力量?
還有,最近的妻子與他喝酒,竟有海量……
一個未曾出閣的小姐,怎麼可能擁有這麼大的酒量?彷彿喝不醉一般。
不,不行……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
但究竟是什麼問題?
張生覺得自己的腦袋裡似乎有什麼靈光閃過,但怎麼想也想抓不到關鍵,頭反而越來越疼了。
是不是酒喝多了?
不……
酒喝多了不會是這種感覺,姥姥是執燈人,她一定知道些什麼,我要去找姥姥……
不顧周圍人詫異的目光,張生瘋狂地跑向了姥姥的屋子。
推開門。
夕陽昏黃的光線下,就見到一道蒼老的身影伏在案桌前,縫製著衣服,依稀可見是綉著鴛鴦戲水的錦衣。
也許是因為光線不夠的緣故,桌台上還點著一根白色蠟燭,老人正眯著眼織著錦繡。
「姥姥……」張生踉踉蹌蹌的走過去,腦海忽然傳來一陣陣異樣的感覺,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打開了,感覺很奇異。
姥姥抬眼道:「你不入洞房,怎麼來我這裡了?」
張生走過去,說道:「姥姥不在,我怎麼放心?姥姥,你不用每天費力的給我們織布做衣了,您辛勞了這麼多年,也該享享清福了。」
姥姥抬起頭來,笑道:「臭小子,姥姥還用你照顧?吃酒吃夠了?」
「吃夠了。」張生嘿嘿笑道。
「姥姥,你就聽我的,今晚早點休息,這個家,以後我會撐起來的……」
張生這麼說著,天色漸漸晚了,最後一絲陽光終於沉寂了下去,桌上的燭火散著悠悠的光芒,照的屋裡影影綽綽。
腦海中好像有什麼東西打開的更多了,一個個畫面在他的腦海中閃現著。
姥姥忽然抬起臉,明暗不定的燭火打在她透著陰影的蒼老面容上,襯著她臉上和藹的笑容:「小生,這些年來,姥姥對你好不好?」
「好。」雖然張生詫異姥姥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但還是點了點頭,說出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一定要報答姥姥。」
姥姥的笑容更加燦爛,彷彿陰影里綻放的一朵老菊:「那,姥姥編的故事怎麼樣?」
「故事?」
張生笑著說到一半,兀然睜大了眼睛。
她的舌頭伸了出來,舌尖分叉,細小而長,通紅如血。
「編了兩年呢,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九月九日九時。
蠟燭被輕輕吹滅,一張蒼老的人臉悄然滑落。
胸口的護身符燙的如同火燒一般,砰的一聲在張生胸口炸碎。
轟!
腦海里的清光宛如狂風爆裂,席捲四周,腦海記憶翻騰。
我是誰?
張生腦海里驟然想起這個念頭。
一個名字如閃電般劃過腦海。
我是許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