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鄰床的沈佳怡仍在昏睡著。
半夜她曾醒來一回,宋明給她服了一劑葯后很快又迷糊了過去。雖然意識還不是很清明,但宋明說這是體力不濟與藥物的緣故,人是已無大礙了,只要休養些時日就能恢復。
謝宗燦將這個好消息告知福臻的同時,少不得要提及福臻自己。昨晚她也燒熱得人事不知,宋明不得不前後給她打了兩針,直到兩三個鐘頭前熱度才漸漸消退下來。
彼時已是翌日上午十點多鐘了。
相似的場景,溫和輕緩的語調,都讓福臻不由得有些恍惚。
似乎又回到了幾天前,也是這樣,謝宗燦就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就守在她的身旁。只是這回他身上穿著的大概是宋明的白布大褂,那對清朗的眼睛里泛著淡淡的血絲,眼底也有些發青。
顯然是一夜未眠。
「又給你添麻煩了!」福臻的喉間有些發更。
昨晚那些不堪的記憶,依然還令她膽顫心寒。然而她也沒有忘記在昏沉中觸到的,令人感到溫煦與心安的慰藉。
眼下她委實不願去細忖自己是否值得被人如此相待,也不想去正視長久以來心底里那份難以敘表的歉疚。實在是……她實在是太想能有個人陪在身旁,這樣或許她就不會感到那麼迷惘與慚惶。
「有沒有想要什麼,我叫人給你帶來?」謝宗燦似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輕聲地問。
福臻搖頭,坐起來。「不用。等佳怡醒了,我也得回去一趟。家裡……總要有個交代。」
謝宗燦下意識伸手欲扶,卻瞥見她忽然局促地側開身體。謝宗燦一時莫名,待看到對方攏上襟頭的舉動時才驀然反應過來。
「我……我去給你倒點水。」他手忙腳亂背轉過身去,心裡直怪自己粗心大意。
昨晚宋太太因要給她聽診,曾解開她頸下幾個紐扣。之後見她燒得厲害,便讓他時不時拿溫濕毛巾擦拭前額手腕和頸脖以助散熱。他當時光顧著著急了,竟把該有的顧忌給疏忽了。
福臻原也沒多想,反倒是被對方斯斯艾艾的解釋弄得好一陣尷尬。她竭力忽視這種感覺,理好衣服,然後神色自若地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熱水瓶。
「我自己來吧。我還想洗把臉。」
「噯好。那……抽屜里有洗漱用具。臉盆里的水是乾淨的,你先用著,不夠的話我再叫人送一些來。」謝宗燦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卻又想不起還要交代什麼,便掩飾般俯身從座椅下拿起一件什物。「我出去打個電話,若有什麼需要就叫我。」
福臻點頭,轉念忽而記起昨晚走得匆忙,竟全然把衣鋪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衣鋪那兒你別擔心。」似看出了她的焦慮,謝宗燦又對她道:「昨晚我已代你給阿泰打過招呼了。他叫了晚飯回來見你不在,便一直守在鋪子里。我同他說沈小姐得了急症,你留在診所一時半會兒走不開,讓他這兩天多費心看顧鋪子。」
福臻吁了口氣。「有勞了,真不知怎麼謝你。」
謝宗燦搖頭笑笑,就欲往門外走。
「等等!」福臻卻忽地拽住他身上的白大褂,視線落在他的手上。正是昨日穿在他身上的那件襯衫,上面有不少已然發黑的血漬。
「這件衣服……把它交給我來處理好么?」福臻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祈求的意味。
謝宗燦本想說不打緊,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那就勞駕你了。」想了想,還是又添了一句:「若是不好處理也不打緊。好幾年的舊衣服了,不必過於費心。」
福臻點頭應下,待他關門離開,便將那襯衫折好放在桌面上。又打開抽屜,裡頭有一條嶄新的毛巾,還有牙膏和牙刷子。她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才將東西取了出來。
草草洗漱一番,福臻又添了些熱水進去。然後擰了把毛巾,來到了沈佳怡的病床旁。
小妮子睡態安祥,面色看上去也好了許多,只有頰間留下了幾道深淺不一的淚痕。
福臻捋了捋她凌亂的額發,小心地幫她把臉擦拭乾凈。應當是之前的清洗太過潦草,她臉上仍有明顯的殘餘脂粉。
自沈國曦生病後,福臻便沒見過她塗指抹粉,甚至連著裝也變得隨意。當然,也可能是去參加喜宴的緣故。但,她緣何要急於清洗?
福臻的腦子裡像走馬燈似的,一幕幕接連浮現這大半年發生在沈佳怡身上的事,或與之相關的事,還有那幾位容貌相似的女子。她不相信這其中沒有什麼關聯。
她又重新擰了把毛巾。因要給沈佳怡擦拭身上沾染的污漬和血漬,她拉開了白布屏風遮擋。
儘管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解開沈佳怡的衣服后,滿目的傷痕、胸前和腰間處繁複詭異的刺青還是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整個胸腔彷彿被塞滿了火苗簇動的炭,窒痛難當的同時又急切地想做點什麼,卻又不知該做什麼。
不敢想象沈佳怡是怎麼捱過這些的,那麼嬌弱的一個人。福臻反覆地質問自己,如果當初沒有答應幫她瞞下此事,而是將自己所知的所懷疑的都早早告知沈國曦或是沈家宇,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答案自然是無從得知。但福臻心裡清楚,不管怎樣,在該追究的時候沒有追究,該阻止的時候沒有阻止,這已經就是一種不可原諒的過錯。
有人叩響了門。
福臻為沈佳怡理掖好被角,拉開半扇屏風走出來。
是謝宗燦,手裡還提著一隻食籃。「沈小姐醒了么?」
福臻搖了搖頭,眼裡透著深切的擔憂。「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別著急。都說病去如抽絲,宋明既說沈小姐已無大礙,應該用不了多久便能清醒過來。」
謝宗燦寬慰她,一邊從食籃里取出碗勺。「宋明說這兩天你倆吃食最好都要細軟一些,所以我叫人做了些雞肉粥。——來,多少都吃點。你昨晚也什麼都沒吃,以你現在的狀況,再不吃點東西怕要撐不住了。」
「謝謝!」福臻接過遞來的粥,又抬眼看他。「你怎麼不吃?」
不等謝宗燦開口,她已起身也給他盛了一碗。「一起吃點吧!為了我們的事,你也累了大半天。若再讓你空著肚子,我就更過意不去了。」
「不必這麼客氣。不過我確實是有點兒餓了。」謝宗燦微微笑著,在她對面坐下。
兩人各端著碗慢慢吃著,一時都沒有作聲。
窗外的天色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天氣。謝宗燦食不知味地收回視線,只覺得心口悶悶的,猶如墜著塊巨石。
適才在電話裡頭,母親為著父親的事急得幾乎更不成聲。幾天前,謝家自東北過來的一批皮貨在要進入汀州地界時不知何故被緝私警給扣下了。他的父親得到消息后立即趕去接洽,不曾想這一去竟連人帶貨俱是音信全無。而這趟差事原本是該由他前往的。
事情緊急,他無論如何都得跑一趟。他已訂好下午五點的火車,中間還得回家一趟,加上途中時間,所以他最遲四點左右就得動身。
雙眼的餘光里全是她的身影,依舊恬靜淡然,彷彿昨日的兵荒馬亂不過是場惡夢。然而,他怎麼也不會忘記昨夜她面無血色渾身顫抖地蜷在自己懷裡時的樣子。
叫他如何能放心離開?
謝宗燦無奈地嘆了口氣,沉吟片刻。「哦對了,適才阿泰來了一通電話。」
福臻抬頭看了過來。
「他說,美錦織綢廠給你留了口信,讓你儘快與他們聯繫。我想應該是為了你之前提出的新品優先進貨的事。」
謝宗燦試圖借著這件事分散她的一些注意力,昨日的那場意外並不簡單,他不希望她為此胡思亂想。
看樣子她應該是聽進去了。
他老早就發現她在專註於自己喜好的事情時,眼神總顯得格外的靈動,好似湖面上漾著的粼光,很叫人心折。
福臻乍聽到這個消息,委實是欣喜不已,她為此花了多少心思她心裡清楚。不過,此時她決定放棄。
「這事……恐怕是要對不住周先生了。眼下這樣的情形,我實在是不放心讓佳怡一個人呆著……」遺憾是肯定的,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福臻略微思索了一下,擱下手裡的粥。「我還是先給周先生回個電話去,免得叫他久等耽誤了正事。」
「稍等片刻。」謝宗燦一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我有個想法,你要不要聽一聽?」
福臻望著他,眼神中隱隱透露著期待。
「來,邊吃邊說。」謝宗燦端起粥碗放回福臻的手裡,直到她吃了幾口,才繼續道:「周亦民的東西我覺得還不錯,以你的能力如果經營得當,應該會有些前景。如果你真的想做……」說到這,他頓了頓,神情微有些躊躇。
「你想說什麼?」福臻追問。
謝宗燦斟酌了一下,索性直言:「你如果相信我,這事,我先代你去和亦民談。亦民的為人我也算了解,他會是一個很不錯的合作對象。不過,你之前談的那些,我倒是有個建議。」
福臻眸光微動,立刻直起身。「你請說!」
「關於進貨的數量,不如……」
話才開了個頭,門外就傳來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