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章
從病室出來,謝宗燦當即就借了宋明辦公室的電話給周亦民去電話。
那位女士在這件事上花了多少心思他前後都看在眼裡,她有潛質也有志氣,本該有更明朗的前程和生活。縱然她捨得放棄,他也不捨得讓她錯失,所以才有了剛才的毛遂自薦。
周亦民自是不明白他的苦心,只管在電話那頭笑呵呵地調侃,「怪不得都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呢,這才幾天你就成福臻小姐的代言人了。」
「扯哪去了。福臻小姐家裡不巧出了點事,又怕你那頭等急了,我能幫就幫她一把。」
「矯情!聽過這麼一句話么?"女人是用耳朵戀愛的,而男人如果會產生愛情的話,卻是用眼睛來戀愛",別以為那天我沒發現,你看她那眼神跟見了蜜糖似的,嘖嘖,我都沒好意思說。」
這麼明顯嗎?謝宗燦苦笑。
確實。
沒有以往的疏離,願意和他分享一碗面,參與他們的談話,時不時投來的或求解或徵詢的目光,以及眉目間粲然的笑意。
短短几個小時,大概是認識她以來,離她最近的一次。
生動如斯,所以才教他一時忘了形。
她對他有好感,他確信。但他也清楚,她對他也僅此而已。
這段記憶實在美好又珍貴,謝宗燦有些不大捨得讓人當成笑話來講。「我趕時間呢周總經理,談正事吧!」
福臻徑直回了沈家。
沈國曦正闔著雙眼躺在窗邊的藤椅上,一隻手抓著扶手,藤椅在微微晃動著。
病痛又在折磨他了。
福臻忽然就有些怯懦起來,幾乎不敢看他。
她對不起他,對不起沈佳怡,對不起沈家。沈太太罵得一點都沒錯,她就是個白眼狼。
「噯福臻。」沈國曦在這時睜開眼,發現了她。「站在那兒發什麼愣呢?怎麼不進來?」
「沈叔!」福臻扯了個笑容出來,舉了舉手裡的紙袋。「我買了些水晶糕,給您拿一塊好不好?」
「半塊就夠了。嘴裡苦得很,吃什麼都沒味。」
福臻切了半塊遞給他,隨後就聽到他問她的臉是怎麼回事。
「馬上又要進來一批新料子,所以上午把貨架上的料子重新歸置歸置,沒留神砸到了。」
「怎麼也這麼毛手毛腳的。趕緊去上點葯,別留下什麼印子了。」
「沒事。現在看著挺嚇人的,兩三天就好了。」
沈國曦吃力地將嘴裡的水晶糕咽下去,又緩了口氣。「佳怡這兩天幹得怎樣?沒給鋪子招惹什麼麻煩吧?」
福臻低頭拿起他喝水的杯子去添水。「怎會?佳怡很聰明,學什麼都快。」
「光是聰明有什麼用。」沈國曦嘴裡雖這麼說,臉上還是露出了少許欣慰的表情。不過自己女兒什麼德性,他心裡自然也有數。「這丫頭貪玩得很,總是靜不下心。既然這回難得肯去鋪子,你要多看著她多給她找點事做,免得她三天兩頭地往外頭跑學了一身壞習性回來。」
福臻「嗯」了聲,搬了張矮凳坐在他身旁。
「沈叔,美錦織綢廠剛才往衣鋪打電話了。」福臻把爭取優先權的事說了,特別提到了其中的包銷條款。
這部份她原本是打算暫時先瞞著,一方面是顧念沈國曦的身體,一方面也是仗著他曾經說過衣鋪的事讓她自行主張的話,拿雞毛當令箭。
真是昏了頭了。她早該領悟沈國曦之所以那麼說是基於對她的信任,怎麼還能妄想順著杆子往上爬,是不是?
說到底,還是她不知分寸,太過於自以為是了。
好在正式合同還沒簽,才不至於教她再犯下什麼過錯來。
沈國曦聽了,沒有她預料中的不滿或是反對,沉吟片刻后先問她的想法。
「我先給您看看他們的料子……」福臻欲起身,忽然記起她帶回的那些樣品和手袋都還丟在衣鋪里。「——這麼說吧,美錦的花色和質地並不輸給利通綢庄賣的那些。每一批新貨又都由我們自己挑選,價錢也合適,就算最後真要包銷,我們也可以製成成衣賣……」
沈國曦贊同地點了點頭。
「其實那些大綢緞莊也有類似的做法,搶貨源,搶先機,永遠都比別家早一步。輪到我們這樣的小鋪子拿到貨時,他們已經把該賺的都賺完了。——你這個想法雖然有些冒險,卻也說不定是個機會。」
這番話無疑給了福臻莫大的安慰。雖然她受得誠惶誠恐,但如果連這些也沒有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繼續在沈家呆下去。
只是沈國曦的身體十分虛弱,沒說幾句精神就支持不住了。福臻沒敢再打擾他,扶他躺回床上,然後出了屋子。
洗漱換衣服,將自己收拾妥當后,福臻便走進廚房。
案板上擱著處理了一半的雞,旁邊還堆著今日剛買回來的蔬菜和魚。
福臻繫上圍裙,接著把雞處理乾淨,然後照著沈太太平日里的做法拿瓦煲熬煨上,接著擇菜洗菜。至於魚,她拿不準沈太太要做什麼用,殺好腌制后便擺在灶台上。
這些是她素日里做慣了的,然而今日從頭至尾,她總有些束手束腳心神不寧的。
好像一切都變得陌生了,又似乎遺漏了什麼或是做錯了什麼。
七年了。
只是,屬於她的時光,應該只能到此為止了。
沈家宇回來的時候,她正忙著將剛洗凈的衣服抖開抻平,撐在衣架上。
大概是走神走得厲害,沈家宇人都走到她身旁了,她才受驚似的轉過頭來。
「佳怡醒了么?」沈家宇還未來得及出聲,她已搶先問他。
「醒了。」沈家宇抬手將她手裡撐好的衣物往晾衣桿上掛。「你走了沒多久她就醒了!」
「她……情況怎樣?」
「說是已經不疼了!適才還和母親說了好一會兒話!」
福臻點點頭,俯身又從桶里撈起衣物,擰乾。
「我來吧!」沈家宇伸手接過來。「父親醒了么?」
「方才醒了會兒,剛歇下。」
「佳怡的事,我父親他……」
「你放心,我一個字都沒透露。」
「那就好……」
沈家宇又抬頭看了看天空,陰雲密布。「像是要下大雨了!」
「嗯。晾一會兒就收進去。」
一問一答,如同平日里再尋常不過的對話。
然而沈家宇卻感到一陣窒悶。他一向自詡能言善道,可眼下他真正想說的,始終難以啟齒。
他是後知後覺地,才從他母親的那幾句話中留意到了多年前曾被他疏忽的某些信息。
那年,他父親剛開始做衣料的生意。那次應該是頭回到外地去進貨。人生地不熟的,怎麼會被一幫騙子盯上,他父親自己都不曉得。
後來他父親每每提及此事,總會忍不住一番感慨,也總不忘說到這個女孩。若非她數次暗示有詐,興許就要血本無歸,甚而連命都要搭上也未可知。
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自己也才剛挨了打,半死不活的,卻機敏得像只夜行的貓。
時至今日,直到他母親說出那些話前,在他的認知里這便是關於她的全部。因為他父親只告訴了他們這些。
他亦從不曾多想,比如她為何會出現在那裡?為何會知道其中有詐?為何會挨打?
回溯舊時光,那麼七年前那個冬日,她初到他們家時是什麼樣的呢?
一襲很不合身的舊棉袍。走路還有點兒跛,臉上和頸間都帶著傷。
這是沈家宇眼睛能瞧見的,但據他母親的話風,身上的傷也有不少,以至於後來他們不得不去請了大夫。
來的並不是他們家相熟的那位,而是位女大夫。
當時看似無奇,如今在沈家宇的腦海中都一一旗幟鮮明了起來。他幾乎能清晰地記起他和妹妹被大人們攔在屋外頭不讓進,記起那位女大夫連聲說「作孽」時的語氣和表情。
而那時她還只是個孩子。
他母親的那些話當真是字字誅心。
就在這時,他聽見她說:「我沒事兒!」
她扭頭對他笑了笑,眼波澄澈安然,似乎真的沒有放在心上。
這讓沈家宇稍感欣慰。「佳怡的事並不能完全怪你。我母親她是急糊塗了才會那般口不擇言,絕非她本意。不管怎樣,我們始終都把你當作自家人。」
「我明白。」
對方在竭力消除那些話帶來的影響,福臻知道。
福臻亦沒有誑他。
只是,有些傷疤被再次揭起,還是會流血,還是會感覺到疼的。
不過這是她自己的事,與任何人無關。
將最後一件衣服晾好,福臻看了看腕錶,已十一點多鐘了。
「我這就去做飯,待會兒你給沈嬸和佳怡送去吧!」
「不用太麻煩,我隨便吃點就好。母親她們的,你就不用管了。佳怡適才剛吃了你留下來的雞肉粥。眉卿待會兒也會過去,母親的午飯她會順便帶過去。——你忙吧,我先去看看父親。」
福臻默了一下,笑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