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7 章 開春的調查八
鳥兒在窗外叫了幾聲,從一棵樹轉跳到另一棵樹上,漆黑的眼睛緊緊凝視著東方。
太陽還未升起,天地間一片朦朧的黑,有几絲光線欲要掙脫黑暗的束縛噴薄而出。
袁凱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天色,重新被睡意拉入夢鄉,在床上翻了個身。
「砰砰!」
有人在外面敲門:「大人,大人醒醒。」
袁凱猛地坐起,朗聲道:「是韓百戶嗎?」
韓百戶低聲道:「是我,大人方不方便見面?」
「方便,請快進來吧。」袁凱下床找到火摺子,點燃了桌上的小燈,打開門,期待地注視著外面的韓百戶,「是不是京里有消息了?」
「是。」韓百戶手裡攥著幾張紙,側身進來,昏黃燈光下,他的喜悅被照得清楚,「果然不出我們所料,袁大人,宮裡和我們想的一樣!」
「真的?」袁凱道,「信上說什麼,我不看了,你直接告訴我吧。」
「收到我們的消息后,上面就派人把那幾條運衣服的官船在前頭的河道攔下了,命他們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地回來,估計今日就能到!」
「這麼快。」袁凱興奮道,「我不睡了,你也換身衣服,咱們一起去碼頭等著。」
———
河水翻卷,向前流去,浪花不斷拍到岸邊,水草在衝擊下倒伏又直起。
天在這時亮了,朝陽照著無數條白色的船帆,幾乎將它們染成金色,微風鼓盪,助力船隻的同時,給岸上送來涼意和水汽。
袁凱和韓百戶已經等了一個時辰多一些。
「這些官船就是糧船。」韓百戶道,「他們一定是做了兩批船,冬日裡那份情報,水裡妖怪們看見糧船提前下水了,那其實是第一批船完工。」
「我也是這樣想的。」袁凱道,「他們既然用運衣當作威脅方知府的籌碼,那就應該越晚實現諾言越好,最起碼不應這樣的急。越掩蓋,反而越顯出破綻。」
韓百戶捋著思路,繼續補充:「戰場上有煞氣,施展了障眼法的船一到就會露餡。為了防住這個,他們竟然能想出這種主意,做兩批船,一批用來應付查驗,一批用來運糧,有人來時偽造成官船出河,真是好手筆,好魄力。」
「前頭在打仗,他們卻絞盡腦汁地貪,真是難為他們了。」袁凱冷冷道,「不把這些蠹蟲掃個乾淨,我們這次算是白來。」
韓百戶道:「詔獄里的牢房也不知滿了沒有,就算滿了,我得托關係為他們空出幾間。」
說到牢房,袁凱突然想到了方克勤,他還在杭州知府衙門的大牢里關著,那些百姓,也日日夜夜在門口候著,丈夫累了就***子去等,爺爺累了就換孫兒去等,浙江的局,不知不覺鬥了十幾日,這十幾日,門口的百姓竟不曾減少過。
使君勿去,我民父母。
他胸中的怒火慢慢平息了,轉為悲憤和痛惜。追究到底的決心雖還沒變,終究是感到了一些迷茫,天下的貪官污吏那樣多,他們的辦法又是那樣狡猾陰毒,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太平呢?
袁凱慢慢道:「你還記得讓我們來碼頭的那一位老船匠嗎?百姓們心裡是期望有人為他們做主的,即使他們不敢說……」
話沒能接著說下去,也不必再接著說下去了。
一根桅杆出現在河道盡頭,袁凱的視力不算太好,但今天,那條船好像帶著什麼吸引力,牢牢的將他的目光黏住,其它的船隻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睛,似乎是心中的聲音告訴他,那裡就是真相,那裡就是正道。
船上下來一個穿戴整齊的錦衣衛,意氣風發,英姿颯爽,竟是張子明被派來了。
他大步走向兩人,朝袁凱拱了拱手,說道:「袁大人,奉上諭,船我都押來了。」
後面陸續又有許多官船停住,排成了一列。
袁凱見過張子明,他在京城算個名人,洪都之戰送信,照顧年幼的太子,後來又在北鎮撫司任職,簡直是傳奇的經歷,只要不是自己想不開,大好前途板上釘釘。
現在是純臣的袁凱對他自然有說不出的親近,回了一禮后開門見山:「張大人,這些全都是浙江的船?」
「分散在浙江各地的。」張子明道,「我仔細查了河道衙門的文書和期限,你們一來,這些船就全部以不同的原因離岸了,看著都像是有問題,索性全帶來了。」
袁凱伸手點了點,忍不住露出笑容:「與糧船數目是一樣的。」
張子明是被朱標派來的,臨行前去了一趟宮裡,面聖得到指點,對杭州的案子一清二楚,心裡不僅有自己的考量,也有對局勢的了解,知道袁凱的意思,便說道:「數目上足以證明我們的猜測,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這些船我已查過了,根本沒有暗室,浙江的幾個鎮妖處也看不出問題來。」張子明繼續道,「看來是請人施展了上好的障眼法,也許只有京城司里的道長們能破解。」
「旨意叫我們把船帶到應天去?」袁凱問道。
張子明搖搖頭:「旨意叫我們在杭州解決杭州的事。」
袁凱道:「那只有把河道衙門的官吏抓起來,審問出施法的高人,然後去追捕。官對官,法對法,才好有個結果。」
「袁大人不用擔心,不用破法也有辦法。」張子明自通道,「韓百戶,你去叫河道衙門的人過來。」
張子明是韓百戶的頂頭上司,他來了,韓百戶這個鐵骨錚錚,巴掌比蒲扇大的漢子竟自覺安心一些,有了靠山,應了一聲,在岸邊的官兵手裡奪了一匹馬,絕塵而去。
———
「京里又來人了。」魯一良有氣無力道,他早沒了往日的威風,在椅上坐著,雙肘搭在膝蓋,身體前傾,虛虛地盯著地面發獃,好像那裡有花骨朵似的。
血紅的花,用他的命來澆,澆了也就開了。
何永廉亦十分頹靡,額前好幾縷頭髮散落下垂,遮住那雙布滿紅絲的眼睛,他甚至沒在第一遍聽見魯一良說了什麼,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京里來人了。」魯一良深吸了一口氣,「是那個張子明,他把官船都攏住了。」
「張子明?」
何永廉低低念了一句,抬手去取茶杯,杯里已經沒有水,底部是黏作一團的新茶,茶壺在桌上放著,他奮力去夠過來,倒了半天,空空如也——壺裡也沒有水。
茶壺被擲到地上,滾了幾圈,撞到桌腿停下來。
魯一良似乎是被這噹啷的一聲刺激了,猛地坐直,面向何永廉:「我這次死定了,老何,我把你的罪頂了吧,然後再把工部的人供出來。」
何永廉一怔:「怎麼說?」
「這還有怎麼說的!」魯一良道,「你是浙東的人,努努力還是能摘出去的,那個該死的韓鐸,還有該死的胡惟庸,明擺著把我和其他人當棄子了。李飲冰,送李飲冰的黃金都打了水漂,更靠不住。老何,咱們倆相處這麼多年,我知道你雖然不是個好東西,卻也有幾分良心。我家裡僥倖有誰能活下來,就託付給你了。」
何永廉沒想到魯一良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須知道人死的時候都願意拉一個墊背的,不管他這次能不能活下來,魯一良的話都讓他感到几絲發自心底的暖意。
「就這麼說定了!」魯一良道,「問話的時候,你儘管把罪往我身上推,他們頂多判你一個失察之罪,貶官了事。」
「老魯啊,你想的太簡單了。」何永廉沒在這上面繼續說什麼,望著窗戶道,「他們是發現了官船的秘密,但不一定能解開術法,我們還能……」
說到這裡,他自己也說不下去了,他實在想不到他們還能怎樣掙扎,就算杭州的鎮妖處沒有辦法,還有京里的鎮妖司,鎮妖司不行,還有張中周顛兩位活神仙,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
「老何,別說了。」魯一良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扯什麼朝廷俸祿不夠,才讓咱們去貪的破話,要真是不夠用,貪到夠了,就能止住。要是上面不得!我捨不得錢,捨不得權,捨不得人家捧著我。再來一次,我還會貪!」
「……」何永廉愣愣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因為我總覺得抓不到我身上!」魯一良笑了兩聲,「我這個罪,聖上應該會親自過問,判我凌遲,老魯,我可不想受那個苦。」
「那,那怎麼辦呢?」何永廉下意識地問道。
「進到牢里,我也怕我頂不住錦衣衛的酷刑,把你給供了,就在這裡吧。」
「在這裡什麼?」何永廉顫聲追問著。
魯一良沒理他,在屋裡轉了幾圈,找到一張紙,一根筆,和一盒印泥,片刻就寫完一封認罪書,加蓋了指頭印。
把紙放到桌上,他搬來一把椅子,對準大梁好好放下,又從袖子里抽出一條長長的白綢,然後踩到了椅上立好。
何永廉大夢初醒一般奔過去,期間在地上摔了一跤,摔的臉腫了一塊,抱住魯一良的腿呼道:「你這是幹什麼?未成定局,未成定局啊!」
魯一良已經把白綢繞過樑柱打了一個結,正欲往脖子上套,看見何永廉的樣子,赴死也乾涸的眼睛里有了淚花。
「老何,想不到最後一程是你送我。你不是個好東西,我也不是,咱倆還挺配,這會兒看你竟比誰都順眼,有下輩子,我們做兄弟。」
說著,他一蹦,蹦進繩套里,把椅子一踢,臉開始發紅。
何永廉大驚失色,摟著他的腿拚命去舉,可是他年紀有些大了,做了官又享福,沒什麼鍛煉,手無縛雞之力,舉起魯一良來哪裡會輕鬆,試了好幾次都不行,反而險些被亂踹的腿踢到一邊。
何永廉急得要吐血,突然想起什麼,把自己坐過的那把椅子拿來,也踩到上面,伸手去解魯一良的繩結。qδ.o
這一番折騰,魯一良也吊了一會兒了,他的臉開始發青發紫,大口大口喘氣,眼睛向外突出,下意識求生的抓著白綢的手沒了力氣,垂在身側軟的像兩根麵條。
「老魯,老魯,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麼辦。」何永廉恨死自己了,他為什麼不在這裡放一把剪刀?
魯一良的視線已經模糊了,他望著又一次要來救他的何永廉,嘶啞著,用比蚊子叫還微弱的聲音,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老……何,讓,讓我死……死得安心些。」
何永廉的手頓住了。
彷彿有一道雷將他從外邊劈到裡邊,讓他的腳再無法挪動,讓他的手僵在空中,眼睜睜地看著魯一良咽下最後一口氣。
兩滴淚從他的眼裡滾了出來。
門外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韓百戶三步並兩步跑著,一腳踹開緊閉的房門,大喝道:「何永廉,魯一良,你們的事發了,跟我走吧!」
喊完了話,韓百戶看著屋內的情形,也愣住了。
———
「怎麼只抓了一個人來?」張子明問道。
袁凱也用疑問的目光望向韓百戶。
「只有一個。」韓百戶撓撓頭,「另一個死了。」
「死了?」袁凱看了看一臉獃滯恍惚的何永廉,「怎麼死的?什麼時候?」
「我進去的時經正吊在樑上。」韓百戶皺著眉道,「摸了一下,還是熱的,剛死不久。」
說著,他又從懷裡掏出魯一良的認罪書遞給兩人:「應該是畏罪自盡,桌上放著這個。」
袁凱快速翻看一遍,內容與他想的差不多,放下手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張子明道:「屍體叫仵作去驗。」
韓百戶道:「是,已經叫人去了。」
張子明問身邊的人:「糧船開過來了沒有?」
「回大人,開過來了。」
「好,就停在這裡,」張子明道,「命那些商船民船先退下,把這部分河道封住。」
立即有人領命去疏散河道。
片刻之後,碼頭附近的這片水域空空蕩蕩,只有一溜的官船,和一艘孤零零的糧船在水面上隨浪飄著。
張子明又命人將那隻糧船和一隻官船拖到淺水處,直至快上了岸才喊停。
袁凱始終摸不著頭腦:「張大人,旨意究竟是怎樣說的?如何才能辨別這些官船?」
「我就不賣關子了。」張子明掏出聖旨,「有旨意。」
袁凱,韓百戶,還有那些錦衣衛全都撩起衣服跪下了,碼頭邊上除了張子明,所有人都矮了一截。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糧船與官船各燒一隻,火滅數釘,欽此。」
跪下的人齊聲道:「臣等領旨。」
轟的一聲,紅色的光灑滿水面,大傢伙跪在地上,側頭看去,只見那隻糧船已被點著,正散發著層層熱浪,熊熊火焰朝天上撲去,掙扎著扭動,像是惡人的魂靈想要擺脫肉體的束縛。
袁凱最先站了起來:「火滅數釘……沒有比這更好的主意了,聖上英明。」
「沒錯!」韓百戶眼裡發著光,緊跟著也站起身來,「一把火燒的乾淨,是真是假,全都明明白白的,沒有話說!」
剛才念聖旨的時候,雖然遲了一步,但何永廉到底是跪下了,這會兒他怎麼也站不起來,渾身上下沒有力氣,癱坐在地上,望著大火出神。
張子明瞥了他一眼,把聖旨捲起來收進袖中,慢慢道:「障眼法掩不了本質,火滅以後,兩艘不一樣的船,若是釘子數目、大小差不多相同,就地抓人,剩下的官船都駛到應天去,讓司里的人想辦法。」
何永廉道:「不用燒了,我都告訴你們,不用燒了……」
他出了滿頭的汗,手腳冰冷,渾身顫抖,看那些火焰的樣子,就像在看一個惡鬼。
張子明輕蔑道:「你想抗旨不遵?」
何永廉一抖,伏倒在地,頭貼在土裡:「臣不敢。」
「接著燒。」張子明道,「我們不污衊誰,燒完了,自見分曉。釘子一樣,就讓這位何大人簽字畫押,不一樣,放他回衙門。」
何永廉知道自己的辯解告白都沒有用了,錦衣衛們奉了上命,打定主意要拿這次的軍需案子來震懾其他官吏。他,他和死去的魯一良一樣,都是助長火焰燃燒的稻草。
在看到許許多多的人影們過去數釘子的時候,何永廉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張子明正領著人在淺灘上,韓百戶看見何永廉倒下,對袁凱道:「袁大人,他嚇暈了。」
袁凱道:「讓他暈吧,一會兒畫押時再叫醒了。」
韓百戶於是不再看他,笑著說道:「聖上果然是聖上,一把火燒斷他們,省得苟延殘喘,再生出變化來。」
「希望杭州下一批新任的官吏能扛住誘惑。」袁凱長嘆一聲,「追查到工部以後,淮西必然元氣大傷,可勛貴們剛打贏了勝仗,朝局啊……如何是好呢。」
「朝局豈是你我能考量的。」韓百戶發現自從來到碼頭上后,袁凱的情緒就不太對,有心提點開導他,「聖上決心要用誰,就會用誰,要廢誰就能廢誰。他老人家和太子殿下,才是大明的天,其他都是虛的。名利皆如過眼浮雲,袁大人,你要想干出一番事業來,可不要抓錯了籌碼。」
袁凱知道他是好心,拱手道:「受教了。」
韓百戶的眼神這才恢復平和:「此次來浙江一趟,我與袁大人相處的很不錯,也許以後還有機會合作,鎮撫司的其他兄弟,也是這樣想的。」
錦衣衛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錦衣衛的態度就是皇上的態度。袁凱立馬明白,給他的考驗這是被聖上和太子通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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