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惡犬」與美男
一張木桌頃刻間四分五裂,像剛出鍋的豆腐般輕易成了堆零落的碎末。
鞭子劈了桌板後去勢不減,挾著餘力抽到團成一團狼狽滾出的辛豫腿上,疼得他一張臉眉毛眼睛全皺在了一起,當即張嘴一聲慘呼。
辛豫抱著飛速腫起來的傷腿倒在地上直抽氣,橫眉怒目向對面拿著鞭子、分毫沒有遮掩意思的少女……
呃——真的是少女?
只見那亭亭立在原地的罪魁禍首一身黑底紅襟的衣裙,其上還用金線綉著大片大片的金菊牡丹,夕陽下光芒絲毫不減,燦燦金輝高調奢華地鋪了她滿身,雪白的一痕胸脯若隱若現,露出來的胳膊上金釧玉鐲叮叮噹噹戴了一堆,珠光寶氣幾欲令人目眩,通身散發著暴發戶的氣質,一副為正經人所不齒的放浪做派,以致於周遭的人都只能眯著眼睛看她。
這位二小姐聽著聲音年紀不大,身形也十分嬌小,有沒有及笄都不好說,但過於成熟繁複的衣著卻是一目了然的與她年紀不相符合。妝容同樣,塗滿了嘴唇的深紅像半凝的鮮血,眼睛則描畫勾勒得太過濃艷,好像被煙熏火燎過似的,使得她弧度柔潤還帶著些青稚未褪的臉蛋不倫不類。
這個年紀本應如花苞一樣嬌媚明快的女孩兒,這樣一打扮,既沒了少女的天真爛漫,又壓不住此等濃妝艷抹的成熟氣韻,於是顯得很是累贅,甚至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忸怩模仿似的。
實在是可惜了一張柔玉般的鵝蛋臉和那一副精緻如畫的細眉杏目。
辛豫匆匆掃到了一眼二小姐的胸脯,頓時漲紅了臉再不敢直視她。虧得剛才還覺得她聲如清泉,人必定也靈秀,如今看來不過是金玉其外,即便長得再嬌俏可人,也是個飛揚跋扈潑橫無理的母夜叉!
母夜叉身後停著一架鏤空的車輦,垂下的幔帳中隱隱約約探出兩道同情而悲憤的目光。辛豫定睛看去,帘子裡邊有兩個俊秀而纖弱的男子身影,他們似乎正望著他。
事有蹊蹺,辛豫不禁繃緊了身體:難道麻秀才不讓他在這裡擺攤的理由,就是這個人嗎?
「你是什麼人?我與你素不相識,為何無故傷我!且鬧市奔馬驚擾百姓,依律當——」
少女不耐煩打斷道:「你就是辛豫?」
辛豫一口氣又梗在喉嚨口,他覺得自己今天好像總是在被打斷。
張口欲再理論,二小姐撇撇嘴,嘖了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一隻纖纖小手,咔地捏住了他的臉。
辛豫活了十八年,從沒遇到過如此膽大包天調戲男子的女流氓,腦子當即停擺不知作何反應,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
男兒有淚不輕彈,辛豫被一鞭子甩腿上,那條腿腫成豬蹄都沒哭,此刻一張俊俏臉蛋被五隻染著鮮艷丹蔻的指甲掐變了形,哼都哼不出來一聲,他終於隱忍不住,眼眶中盈盈蓄滿了兩泡熱淚。
一個如斯小巧的女子怎的這麼大力氣?!疼啊,真的好疼啊!
二小姐一手掐著他,另一手捋過腦後一根烏黑柔軟的細辮,兩指繞著柔軟發尾耍弄,不屑地一哂:「喲,真是好大的口氣。本小姐紆尊降貴來找你,你竟敢躲著叫我好找,賞你一鞭子應當應分,怎能說是『無故』?縮頭烏龜一個,也不看看那王八殼容不容得下你。」
辛豫:「唔唔!唔唔唔!」
二小姐:「別急,別急。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總是要告訴你我是誰的嘛。」
她隨手將辮子拋去身後,勾起嘴角邪魅一笑,咧出一口整齊閃亮的小白牙:「本小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洛小引是也!」
辛豫:???
可憐辛豫囊中羞澀,成天錢眼兒聖賢書兩邊換著鑽,同科試子嫌他寒酸,覺得惹一身銅臭壞了讀書人的氣節,素日也都不與他來往。以致於別人剛進京就聽說了的奇人軼事,他不僅很不幸地一概不知,還很倒霉地迎頭撞上了最不能撞見的一位。
這位便是令京城百姓聞風喪膽的「大安第一惡犬」、護國大將軍洛震天座下第二混世女流氓——洛二小姐。
鎮北將軍府靠給白太后做走狗盛寵得勢,一家子大小流氓各司其職,洛震天在朝堂上掐中流砥柱陸相,他的兒女就在民間禍害無辜百姓。
有道是英雄出少年,魔頭出名也得趁早。洛二小姐芳名小引,年紀不大,才十六歲,然而此女青出於藍,緊跟她爹洛震天膝下第一女流氓、也就是她大姐洛小晴的步伐,欺男霸女橫行於市,驕奢淫逸無惡不作,所到之處狂風過境雞犬不留,創下驚世豐功駭俗偉績無數:
日常出門一百家將隨行護衛,坐在八抬步輦上左擁右抱美男數個,基本上每回伺候在側的男子都是新面孔,興緻上來鬧市縱馬疾奔,撞翻個把人跟喝涼水似的正常;吃喝逛街不給錢更是家常便飯,不砸攤子就算這小姑奶奶心情好發了慈悲;當街瞅見哪個好看的男人立馬言語上手調戲,指揮家將麻袋一捂,男的強搶回去充實小姐後院,女的則拉回去為奴為婢。
洛二種種驚人之舉,實乃世所罕見。這些年慘遭她辣手摧花的男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未及冠的成了親的通通難逃厄運。人送外號大安第一惡犬,意思就是說她只要好看來者不拒,跟見了肉就流口水的狗一個德行。
京城但凡有點姿色的男子人人自危,破天荒擔心起自己的純潔貞操,那些遠近聞名的美男子甚至嚇得門兒都不敢出。生了男孩的人家未雨綢繆,要麼舉家悄悄遷出京城,要麼遮遮掩掩不敢聲張,生怕給將軍府的**賊知道了,上門來搶童養的。
因此京城地界,敢出來拋頭露面的男人不是長得磕磣傷眼,就是家世門第與鎮北將軍府平齊,不怕洛小引伸咸豬手。也正是因此,暉春街上擺攤叫賣的商販大多是女子,即便有男的也是歪瓜裂棗,比如胖老闆和麻秀才。
年復一年,京城的美男搜羅得已經差不多,要問誰最盼著三年一度春闈開考,給京城添點兒年輕貌美的新鮮血液,那必然當屬洛小引。只是消息不脛而走,全大安都知道了京城惡犬之名,對她避之唯恐不及,並且故事傳得越來越離譜,說她是妖怪的都有。
一時間參加鄉試州比的書生人數銳減,江湖上精通易容的門派露華閣新弟子激增。
消息閉塞的窮鄉僻壤出身,出人頭地的渴望,境遇所致不好與人來往的性子,再加上洛小引淫威赫赫,眾人對她諱莫如深,最終導致辛豫完美地一頭撞在了樹樁上。
他大剌剌在暉春坊臨街賣畫,引得無數女客排起長龍,韓連兩家小姐爭風吃醋,在路人眼中無異於肥羊自己在火上勤懇翻身,把肉烤得滋哇流油,煽風點火香飄十里把惡犬引來,末了還貼心撒一把孜然辣椒面:請用~~
也許本來有人如麻秀才一般隱晦地提點過辛豫,可誰會想到天下竟真有人對洛小引名揚四海八荒威震天下男人的光輝事迹毫不知情?辛豫沒聽明白,照舊擺攤,旁人見他如此作為,也許是存了攀高枝當上門男妾的打算,更沒人同他直說了。
洛小引捏著辛豫一張臉左瞧瞧右看看,目光打量豬肉肥瘦似的漫不經心。
「嗯……杏核眼,男人裡邊不多。」
「鼻樑雖然挺,但鼻尖的形狀不夠精緻,也很一般。」
洛小引身後黑壓壓一群家將默然矗立,聽著自家小姐對民選探花郎一番挑挑揀揀品頭論足,眼瞅著辛豫不知是羞是憤,一張白凈俊臉憋成了豬肝色,雙眼怒火簡直要熊熊噴出,一副隨時都會咬死洛小引而後咬舌自盡以保節操的模樣。
「唔,下巴倒是還可以,勉強能入眼,臉蛋也很滑嘛。」洛小引摸了把他的臉,「要是把你的眉修細些,再遮住下半張臉,別人會不會以為你是女兒身啊?」
辛豫看上去快要氣絕身亡了。
他抬手哆嗦著直指洛小引鼻子:「你……你……」
洛小引輕佻地一勾他下巴:「我什麼呀?小相公?」
辛豫:「不知羞恥!欺人太甚!」
洛小引麻木地看他一眼,掏了掏耳朵:「我耳朵聽得都起繭了,有新詞兒聽聽嗎?你爹娘難道是兩個軟柿子,怎麼罵人都沒教過你?」
好好一個姑娘就是長了張嘴,辛豫聽她不敬,猛一偏頭甩開洛小引的手,拖著傷腿一躍而起:「誰准你說我娘!」
洛小引閃身避過,身上華服繡的金線暗紋閃過一道流光,她歪歪頭,奇道:「我還說你爹了呢,怎麼著,你沒爹啊?」
辛豫一張漂亮的臉血色褪盡,瞬間由面紅耳赤變得煞白,嘴唇哆嗦了幾下,緊緊抿起。
他確實沒爹,娘一個人把他帶大,從小受盡別人白眼,他也因此性子內斂,不愛與人結交。
看到辛豫這個反應,洛小引也意識到自己狠狠戳了人家痛處,眼神微不可查地流露出一絲懊悔歉疚,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幾乎忍不住想當場道歉。
果然是假的裝久了也難免變成真的,口不擇言盡揀能侮辱對方的難聽話說,久而久之,刺痛別人就像吃飯喝水一樣順理成章。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洛小引彷彿看到她唇槍舌劍戳在一道道辛豫心上,窟窿黑洞洞的,以後即使長好了,也會留下疤。
她明明不想這樣的。
洛小引心裡鬱結交加,但那抹自責的神情轉瞬即逝,沒留下半分痕迹,面對著她的辛豫根本沒捕捉到,她身後的一群家將反而有所察覺。
家將們看著洛小引長大,深諳二小姐性情,此刻看她一時無話,便知她又默默在自責,他們心裡也跟著不是滋味。
洛小引咬了咬嘴唇,轉過身不再看辛豫。
在窗縫屋頂小心翼翼窺探的一雙雙眼裡,她趾高氣昂,恃強凌弱。落在家將們眼裡,這卻是她罪惡感爆棚以至於快裝不下去時,調整自己慣用的法子——只有避開不看那些被她欺辱到驚怒或怨恨的臉,洛小引才能繼續維持著一副惡犬面具不破功。
唉,做人,真的好難。
「膽小如鼠,就剩這張臉出來招搖勾引,還想攀侯門貴女的高枝?」洛小引揮了揮手,示意家將上前,「跟我回府,你這等粗陋貨色還是調教些時日才好,免得姐姐們見了傷眼。」
兩個家將從命,拿布團塞了辛豫的嘴,一左一右架起他單薄的身板。辛豫如何拚命掙扎都掙不脫兩隻無情鐵手,家將被他鬧得煩了,乾脆五花大綁了事。
探花郎眼看就要葬送在惡犬後院淪落為一介男寵,步輦上兩個男子喪氣地垂下了頭,圍觀群眾有的為之扼腕嘆息,有的為之默默垂淚,只恨蒼天無眼,不能一道驚雷帶走洛二。
洛小引款款回到步輦上,看了眼被綁成大閘蟹的辛豫,道:「帶走。」
上方忽有一人朗聲道:「洛二小姐,請慢。」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男子嗓音溫潤和緩,聞之如春風拂面,清月入懷。
辛豫被洛小引嬉笑怒罵一通吠攪得昏漲燒壞的腦子如聽仙樂耳暫明,不由得也抬頭去尋那人身影。
幾乎可以想見,那必定是個金相玉質的貴公子。
洛小引聽到這聲音,娟秀的眉頭立時一皺,如大事不妙便有所預感般,額頭條件反射地隱隱作痛。
她一邊頭疼,一邊掀起車簾查看,滿頭問號地望向高處一座鏤空臨街的雅閣。
雅閣三面青竹圍簾緩緩捲起,一陣書紙特有的墨香悠悠四散。一個靛藍長袍的少年踏著這股幽謐香風出現於樓閣之上,夕陽斜來一抹疏淡金光照亮他的眉目,愈發玉冠皎皎,清貴無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