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喧囂
轉眼間已至年下,接著便是元宵節,氣溫有所迴轉。
數日行程,四人一路經過洛州各城縣,聽聞今年洛州旱災,百姓們皆無米可食,山上的野菜也都被挖光了,尤其到了冬季,更是一口吃的都沒有。朝廷有權者前些年從百姓手裡半搶來的米糧都堆放在倉庫里,如今以比平時高出二十倍的價錢售賣,家境富裕者尚可挨過這個冬天,但九州內貧苦百姓眾多,家境貧寒者只有等死,甚至聽聞有人易子而食。一路行至帝都,城門外皆是被擋的逃荒者,他們四人喬裝為外地的經商者,進了帝都城。
洛州帝都名為景陽,城內光景截然不同與城外,元宵將至,戶戶人家張燈結綵,大擺酒肉。聽聞景陽城內只許有錢有權之人居住,景陽城的小商販們也需要經過嚴格的審查才能擺攤,自然,他們認為在景陽城內擺攤的小商販也比小地方的大戶人家身份高貴。
酒樓內生意興隆,權貴者紙醉金迷,四人坐在包廂內吃飯,聽得四周皆是喧鬧。
「洛州局勢竟也如此緊張,位高者不顧百姓死活,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陸長歌道。
「要救百姓,必須從最根本的問題解決,我們來這一趟,一定要打探出消息才好。」慕千城道。
「那我們應該從何下手呢?」蘇月問道。
「宰相府。」介無痕答道。
「不錯,皇宮我們無法進出,但宰相府憑藉我們四人的身手,自然是來去自如,假如一切真如我們所料,那一定是洛州皇帝和宰相共同的策劃。在宰相府,我們一定能發現什麼。」慕千城道。
四人夜晚準備了第二日要用的東西,接著便住宿客棧。景陽城縱然喧囂繁華,但有多少人知道這繁華之外是怎樣的黑暗深淵。
夜晚寒風清冷,陸長歌與蘇月同住一間房,火盆燒的正旺。
蘇月輾轉不眠,翻了個身,扭頭看見陸長歌仰躺著,睜著眼睛不說話。
「長歌?你還沒睡?」她輕輕問道。
「現下還沒有困意,你也沒睡?」
「我睡不著,你在想什麼呢?」蘇月問道。
「我不知道,只覺得心中有千百件事壓著,喘不過氣。」她嘆口氣道。
「長歌,你一向冷靜理智,自然應該明白,許多事情沒有發生前的擔心是沒有用的。」
陸長歌笑笑,「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麼?」
「當然知道,雲州與洛州的關係,九州戰亂,百姓流離失所,都是你在擔心的。」蘇月看著她道。
「果然明白我的心思。這些事情這一兩年來愈演愈烈,也許要不了多久,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到時候九州如何,雲州如何,我們這些人何去何從,都不知道。」她再次轉過身仰躺著緩緩道。
「那麼我們就只有一個信念,不顧一切,保護雲州。」
陸長歌扭過頭,笑著看向蘇月,點點頭。
與蘇月說說話便覺得心情好多,接著她打趣道:「這次我們四人一同出來,對你和無痕來說,可是個好機會哦。」
蘇月原本大方淡然的表情一下子變為不好意思的笑,「能與無痕待在一起當然好,只不過他對我了無心思,只當作知己好友而已。」
「也許只是需要時間呢,慢慢的無痕自然會發現你的好。」
「我不想他只是發現我對他好因此才喜歡我,長歌,我不怕與你說知心的話,這一生只要能陪著無痕就好,即使他心裡沒有我,我也不在乎。」
陸長歌看著蘇月的堅毅,微笑。可下一瞬她又忽然想起這話彷彿在哪裡聽到過。
哦,是那一日溫暖的陽光下,空曠的長街上,介無痕一身白衣,風骨如月,俊朗瀟洒,對她說「長歌,我心中所願,只是一直陪在你身邊。」
可這樣的事情她只想漸漸忘卻,她心中唯有一個人,只想與他相伴一生,那人便是慕千城。可這些話,她可以告訴蘇月嗎?蘇月或多或少知道介無痕對她的情意,說出來也許會讓蘇月難受。那就這樣好了,只儘力地撮合介無痕與蘇月,時間也許會改變一切的。
翌日,四人制定了潛入宰相府的詳細計劃,他們將在各個房間內搜索消息,只要能發現蛛絲馬跡,那一切就都有希望。
風沙肆虐。墨風一人站在訓練場,拿起弓箭,對著靶,眼神里有堅毅,有憤慨,有無奈。
伴著風聲,嗖————箭正中靶心。
「你的箭術越發精進了。」白芷爽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彷彿無論什麼時候,她總是在自己身邊。
可從一開始,他心中並沒有她,他只想做那個瀟洒自如的公子哥。但漸漸的,他遇到她,許多事情發生變故,他敬愛的爹爹如今密謀著一盤棋,他如何再瀟洒起來呢?
他回頭看見她正笑著看他,一身紅衣,明艷動人,煩擾的心緒彷彿一下子便消失了。
「你不是和墨雨去策馬了嗎?怎麼過來了?」
「墨雨去給伙夫教她新學的菜品了,她自己玩的開心,我自然想你多一點,所以便過來找你了。」說著便走到他身邊。
墨風不說話,白芷問道:「你有心事?」
風聲漸緊,墨風目視遠方,說道:「此刻我心急如焚,想回到爹爹身邊,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甚至……」他看向白芷,「甚至哪怕他做的是錯的,我也想幫他回到正道,他是我的爹爹,假如一切真如千城他們所料,那日後事情愈演愈烈,我怕爹爹無生路可言。」
「墨風,我明白,你和墨雨自小沒有母親,與爹爹相依為命,你是家中獨子,墨雨少不經事,日後一切重擔定會落在你的肩上。所以墨風,無論九州如何,雲州如何,百姓如何,我只想跟著你。若說千城他們的信仰是拯救九州,護衛雲州,你的信念是護得家人平安,那我的信仰,便是跟著你。我永遠支持你。」她看著墨風,堅定道。
墨風心微微一顫,這個女子,原只是那天無意間的相遇,無意間的「非禮」,無意間的「一見鍾情」,如今她將身心託付於他,他只有一個想法,這一生保護她,愛護她。
他擁她入懷,原野上風沙漫天,他輕落一吻於她額上,宛若流霜撫過眉廓,流光消逝間,彷彿相擁永恆。
是夜,四人身著夜行衣,按照之前的計劃,潛入宰相府。
在漆黑的府邸中,一切都按照記憶中的路線來走,四人分頭行動,分別前往宰相卧室、議事廳、書房、藏書閣尋找線索。
遍尋未果,不能久留,四人只能忙退出來,而此時慕千城在藏書閣的書籍夾縫中發現一封書信,拿出來一看,接著月光,看見上面只寫著八個大字:靜待時機,發起夾攻。
陸長歌撤出來時一邊注意著身後的動向,一邊往前走,卻直接撞到了一人懷裡,本能的以為是被宰相府的人發現了,便敏捷的動起手來,但那人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扭頭一看,雖蒙著面,卻也認得出來是介無痕,她才鬆口氣。
皎潔的月光下,她的明眸如月,他痴痴地看著,陸長歌忙低下頭。
介無痕才放開她的手,「長歌你沒事吧?」
「我沒事,可有發現什麼線索?」
他搖搖頭。
蘇月此時也跑過來,三人對視,搜尋無果。正在焦急慕千城還未出來時,聽得巡邏府兵的腳步聲,三人只能先撤出宰相府。在外焦急的等待,還好此時慕千城也從圍牆上輕功一躍而下,有驚無險。
陸長歌忙跑過去,「千城你沒事吧,急壞我了。」
慕千城微笑牽起她的手,「放心我沒事。」
「千城,怎麼樣?」介無痕問道。
「你們看。」他拿出那張紙。
「這是父皇的筆跡。」陸長歌驚訝道。
「不錯,我原本想再找找線索,但是時間緊迫,除了這封書信沒有別的了。」
眾人驚訝於那八個字。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回去再談。」介無痕說道。
就在他們轉身預備離去時,眼前卻出現了數位高高大大的黑衣人森然而立。
「幾位預備到哪裡去呀?」領頭的聲音慵懶又冰冷,卻又是熟悉的聲音。
走近一看,居然是阿碩·穆木爾。
「是你,你怎麼會來到洛州?」陸長歌盯著他道。
「公主,別來無恙啊,數日不見,可有思念小王?」阿碩對她說話卻是風流溫柔。
慕千城將陸長歌拉在他身後。
「這裡是洛州,你時刻跟蹤我們,關注著我們的動向,如今跟隨我們來到洛州,居心是何?」
阿碩淡淡笑道:「這中原九州將來都是我大央的天下,我有哪裡去不得的呢?倒是你們,夜潛宰相府,是為何呀?」
「這是我們的事情,與你何干?」蘇月回道,「你讓開,我們要走了,這裡不是戰場,不想與你多廢話。」
「呵呵呵公主的朋友們可都是嘴硬啊。可我此行若沒點收穫可怎麼回去呢?」阿碩勾起嘴角道。
「我們不想與你打,你也未必贏得了我們,還是各走各的吧。」介無痕道。
「是嗎?可我偏想帶個人回去。」說罷退到後面,抬手示意後面的人。
一眾高手發起攻擊。
「不要戀戰,我們目前的重心不是大央,找到機會就撤。」慕千城道。
「好。」
夜色幽暗,此刻氣氛緊張,眾人皆沒有兵器,拳腳之間,不分高低,四人武藝高強,但大央人數眾多,一時無法得勝。
忽而間,不遠處的阿碩給了屬下一個示意,繼而五六人一同過去過去包圍了陸長歌在中間,然後戰術上纏住慕千城和介無痕,四人意識到不妙。下一瞬,阿碩腳尖點地,輕功踏過,直摟住陸長歌的腰,點了她的穴道,接著一躍而起,瞬時離去。
慕千城慌亂間忙集聚掌力,打倒糾纏著他的敵人,向著陸長歌離去的方向追趕。而剩下的敵人趁亂帶走了蘇月,介無痕也連忙追了上去。
一夜間,眾人以輕功在四處奔波,你追我趕,兜兜轉轉,然而阿碩輕功之快,再加上下屬對慕千城和介無痕的不斷糾纏,整整一夜也未曾追上。
慕千城一拳重重的打在樹上,樹葉隨之而落。
「長歌和蘇月被抓走了。這個阿碩完全打亂了我們的計劃,此刻長歌與蘇月陷入困境,都怪我,不應該在宰相府逗留。」
介無痕雖也心急如焚,卻極力告訴自己要鎮定,走過去對慕千城說道:「千城,你一向冷靜,莫不要自責,他想堵住我們,無論我們在哪裡他都會有辦法,不只是宰相府的問題。況且我們都能看出來,他這番就是沖著長歌來的。此刻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想辦法救她們出來。」
慕千城調整思緒,緩緩放下的手上還流著血,「對,我們先要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長歌與蘇月都是聰慧之人,即使阿碩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她們也一定會給我們留下記號的。」
說罷二人沿著記憶中的路線一直往前走,果然,每隔幾里路到了分叉路口,都有蘇月的首飾扔在地上,許是昨夜天太黑,他們才沒有發現,而陸長歌被點了穴道,無法動彈,自然沒有做記號。
沿著蘇月留下的記號,二人一路行至一處極為隱秘的府邸,府邸看起來十分簡樸,只是府外有重兵把守。
「昨夜潛了宰相府,看來今夜,該潛入這阿碩?穆木爾的府邸了。」介無痕笑笑道。
慕千城轉過頭,微笑,拍了拍他的肩。
蘇月被關在一間屋子裡,阿碩吩咐下來對她要以禮相待,吃喝一應俱全,只是房間周圍被嚴加看守。她不知道介無痕和慕千城能不能按留下來的記號找到她們,自己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才好,也不知道陸長歌現下如何。
而另一邊,阿碩抱著陸長歌進入一間屋子,然後打開機關,進入密室。
陸長歌只想掙脫他,可是被點了穴道,加上不知為何,內力根本使不出來。
他將她放在座椅上,看見她用憤恨的眼神看著他,他笑笑,「想找一個與你獨處的機會當真不易。」
身為大央人,他身材高大,卻也英氣十足,他注視著她,只覺得她美麗,聰慧,這樣的女子,對於他來說,是十足的喜歡。
「這座宅子位置極為隱秘,若真能找到宅子,恐怕也很難找到這間屋子,假如屋子也能找到,這密室,恐怕是發現不了的。所以你不要想著他會來救你,他根本無法找到此處。」他看著她說道。她依然尖銳的盯著他。
他解開她的穴道,她不出意料的他直直的甩給他一個巴掌,接著使出力氣與他動起手來,奈何用不上內力,三兩招便被他制勝。
「我知道你武藝高強,但現在你中了封穴針,被封住了內力,你根本勝不了我,更不要妄想能從這裡逃出去,你如此冰雪聰明,不會不明白。」他低聲對她說道。
聽完這話,她心裡也明白以她一己之力,如今定然無法逃出去,便鬆開手,坐了下來。
「好,那你告訴我,帶我和蘇月來這裡,究竟想做什麼?」她問道。
他轉頭坐下來,「抓蘇月,只是想瓦解你們四人,讓你們無法在洛州興風作浪。」然後他湊近她,「但對你,只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想留你在身邊。」
陸長歌扭過頭,「無恥。」
他依然淡然笑笑,「無恥?什麼是無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嗎?那我自小到大所做的事,應該都是無恥吧。」
陸長歌轉過頭來看他。
他繼續說道:「人人都說我是大央王爺的兒子,大央的少王爺,身份顯赫,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那遼闊的草原之上,也曾有許多的勾心鬥角。」
陸長歌略帶疑惑的看著他。
阿碩笑笑:「想聽聽那段往事嗎?」
陸長歌不說話,眼神里的意思卻是示意阿碩繼續說下去。
他站起身來緩緩道:「那一年,我和叔父的兒子同一天出生,大家都很高興,可是不久,叔父的兒子患上惡疾,不久於人世。這時叔父正與我爹爹爭奪王爺之位,但爹爹是光明磊落之人,叔父卻用盡心機奪得王位,但他的兒子已死,族內的規矩是必須要有子之人才可成為王爺,為了不讓外姓之人繼承他的王位,他只能選擇將我過繼給他,但他又忌憚爹爹,於是想盡辦法逼死了我的父母,並嫁禍給了當地的游牧土匪。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是他乾的。自此他對我要求異常嚴格,射箭、騎馬、打獵,一樣也不能落下,冬日裡冰雪漫天,大雪封山,我卻要拿著弓箭,在山中尋找根本就見不到的獵物,若一天不能打到獵物,他便用鞭子狠狠的抽我,皮開肉綻不知道多少次,傷口總是自己感染,然後自己癒合,然後再被他打傷。夏天與野獸爭鬥,每次都傷痕纍纍,十六歲那年我成為了草原上的一等勇士。但他每次都不滿意,我以為總是自己做的不夠好,直到那一日,我聽見了他的囈語,我聽見了他與老族長談話的內容,我才知道,如今的大央王爺,我的叔父,其實是我真正的殺父仇人。我對他所有的崇敬,全部化為烏有,只剩下恨!」
他說到這裡,眼神激憤,卻又隱約含淚光,陸長歌緩緩站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麼。
「所以後來,他娶了多個妾室,想綿延子嗣,以此取代我,但我要為我的父母報仇,我要讓他付出代價,所以他的妻妾們的每一個孩子,我都會想盡辦法,我不會讓他們來到這個世上的。」他的聲音忽而沙啞起來。
「如今大央來到中原,他對我來說,還有利用價值,利用他一起佔領中原,然後我會逐步瓦解他的一切勢力,殺了他,成為中原之主。」他堅定道。
繼而抬頭,伸出手,指著屋頂,但又穿過屋頂,彷彿指著草原邊疆的雪山:「想要成為那巔峰之上的人,必要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苦,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
陸長歌內心一顫,從未了解過他,從未知道過他的事情,人的宿命,當真如此這般嗎?
「那你在這世上,只有恨嗎?」陸長歌低聲問道。
他的眼神和緩下來,良久,低聲道:「姐姐待我很好。」
「姐姐?」
「姐姐是他的親生女兒,他唯一的孩子。」他愣了一下繼續道:「但是多年前,姐姐走失了,再也沒回來。」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父親母親,只有姐姐一人待我好,她會給我療傷,會做好吃的給我,只有她,能讓我感到快樂。可這唯一的快樂,如今也消失不見了。」
「只要有過快樂,生命就不至於完全是黑暗的。」陸長歌道。
他轉過頭,抓著她的肩:「對,所以我遇見了你,我的人生只有兩個願望,佔領中原,娶你為妻。」
她用力退去他的手,可我的人生最重要的願望是:「保護中原,保護雲州,而我心中只有一人,他是慕千城。你我,只能是敵人。」
「那好,我就將你永遠留在身邊,等著你的改變。」
說罷,他轉身離去,陸長歌忙道:「你放我出去,否則我只會更恨你。」
「那總比什麼感情都沒有的好,況且,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一條命。」
冬日的月夜下,命運該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