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l We Talk?
「爸,我回來了。」雨本來停了,但是回家的路上,防不勝防又下了一場。我和我的車再次成為落湯雞。
「好。」爸爸窩在沙發上,半截身子躺在桌底,他皺著眉頭,咬著嘴皮,准在看周星馳的電影講解或者n重天的玄幻小說。他半天才瞥我一眼,然後依舊皺眉咬嘴,像是自言自語:「沒帶傘嗎?怎麼出門不帶傘呢?不過也是,那車倒霉。」
「忘了。」我翻了個白眼,暗想他心眼真小,換了身衣,匆匆忙忙走進浴室:「去洗澡了。」
「好。」
被雨淋濕的腦袋有點昏昏沉沉,手機放在高處的置衣架上,播放著一首勁爆的歌曲,我伸出濕漉漉的手,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傳出一個沙啞成熟的男聲,這時的我,對歌星的了解程度僅僅局限於校園廣播或者難得觀看幾次的電視劇,因此,當手機播放著陳奕迅的某首粵語歌時,我毫不留情地直接按了關閉,一是沒有耐心了,二是我聽不懂粵語。
洗完后,我以同樣的姿勢躺在了爸爸身邊,像兩跟萎靡的油條。
我故意看了一眼他的手機頁面,果然不錯,周星馳的破產之作《大話西遊》。
「老爸,你不膩嗎?」周星馳是我爸的偶像,他喜歡看他的作品,毋庸置疑,但是我不太理解,為什麼每天都看,每年必看,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
我爸沒有理我,繼續全神貫注。
我在他耳邊使勁提高嗓音:「爸爸,你在聽我說話嘛!」
「啊,哦,你說啊。」我爸眼睛依舊盯著原處。
「你為什麼天天看周星馳的電影,你不會膩嗎?」
「你不懂。」我爸敷衍了一句。
「你說了我就懂啊。」我嗓門大得不行。
「說了你也不懂。」
「……」
我不再搭理他,拿出手機,正尋思做什麼,然後立馬打開了楊笙的對話框。
「冒昧問一下,你選的文科還是理科?」
「理科。」
「太巧了,我和你選的一樣,嘿嘿。」
「嗯。」
「你們班有哪些人選文科啊?」
「不關心。」楊笙的語氣突然冷了下來。在互聯網時代,人與人的交流都不需要面對面就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緒了。
「好吧……今天我去騎行了呢……可惜下雨了,不過還是很開心,因為我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試圖轉移話題。
「哦。」
如果說方才可能是我莫須有的想象,而看見這個冷漠無情的單字的時候,我便十分確定楊笙今天心情不好。
「你怎麼啦?」我一邊關心,一邊打開了他的空間,探探究竟,我之前從來沒有去他空間瀏覽過,或者看也是走馬觀花,沒有留心。楊笙的空間簡簡單單,樸素無常,直到有一處吸引了我的注意,最上方右邊的留言板,我無心點進去,瞬間呆住了。
2016年6月19日,最新的一條留言,也就在昨天:你有你的選擇,我無權干涉。
神奇的第六感告訴我,留言的是位女生而且和楊笙關係匪淺。我還未緩過神,梭梭地往下滑,隔了一段無關痛癢的嬉皮留言,掩藏在深處的秘密慢慢在我眼前揭示,一年以前,也就是楊笙讀初中的時候,女生幾乎佔據了楊笙留言板的所有,也就是說,佔據了他的生活。那麼,剛剛我提到分科的事惹他生氣,會不會,這女生是他班上的或者和他選的不是一類……亂七八糟的想法像麻線團一樣在我腦子裡瘋狂糾纏。
這時,手機彈出一則消息,是楊笙發過來的,我連忙點開。
「沒什麼。」他依舊不願對我敞開心扉。
我覺得非常難受,在這之前,我不知不覺理所當然地把楊笙當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他竟然會有其他的生活。而且,是和我無關並且我沒有權利干預甚至過問的事情。
「信,別送了吧。」我心一沉。
等了半天,楊笙回復一個字「嗯」。
我突然覺得自己真蠢。
十六年來,我從來沒有為任何一個男生流過淚。
「你在幹嘛?」爸爸突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
「沒…沒幹嘛!」我提高音量,假裝伸懶腰,打哈欠,放下準備揉眼睛的手,因為我怕淚水太多,一碰便掉下來。「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呢!」
「第一遍是喜劇,第二遍是愛情,第三遍是……」
「屁的愛情,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那玩意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縮縮鼻子。
「就說了,你不懂。」老爸擺擺手,繼續沉醉在我不懂的世界里。
我側過身,眼淚彷彿開了閥,像細珠一樣嘩嘩往下淌。悲傷任我流放,等到一個未知的盡頭的時候,我突然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傷心呢?楊笙和我有關係嗎?他只不過是一個面都沒有見過的網友。
所以,我連產生情感的資格也沒有。
這就是網路嗎?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打小我就不喜歡在網上交朋友,即使我爸是開網吧起家的,等於我從出生的時候便接觸了網路,按理說,我理應比周圍的任何一個小朋友都熱衷於此,然而我卻避之不及。自互聯網問世,電子設備的普及,網路不費周章地佔據了我們的生活,甚至毫不誇張地說它重新創造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無論年齡,不分相貌,充滿了令人遐想的魅力,它像格林故事中女巫的魔力湯,喝下去,你可以變成任何想要的模樣。可惜,魔力湯是有時效的,人終歸不得不面臨現實的狀況,然後心痛地認清不堪的真實。從小到大,我身邊的案例不勝枚舉,特別是我奶奶。
奶奶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第一次接觸網路已經五十歲了,不難想象她從一個連電視都沒有的時代突然縱越十幾層階級,來不及思索與震撼,科技輕而易舉地將一個普通老人推進了色彩斑斕的魔幻旋渦。第一陣風暴是騰訊qq送來的,奶奶的社交圈從一個方圓十幾里的小鎮擴增到沒有邊界,她從一個成天坐在鋪子門前賣紙的百無聊賴的老太太變成了一個身邊不乏朋友的年輕姑娘,無法排遣的孤獨與無法挽留的歲月感突然消失,立馬讓這位老人沉醉其中。然而,奶奶的快樂卻讓我感到了害怕。試想,如果我也是聊天大軍中的一員,在漂漂亮亮的個性簡歷和溫柔體貼的對話背面,竟然是一位年過七旬的白髮老頭,我想我一定會崩潰吧。因此,除了玩遊戲,我本能地拒絕任何形式的網上交友。
然而楊笙卻讓我毫無防備地打破了原則。現在想來,我的原則本質上的重點並非網路,而是不輕易信任不了解的人。遺憾的是我沒有聰明的認清,我和楊笙的交遇和我本能提防的行為其實並無差別。
一旦付出真心又怎麼能不傷心呢?這就是我不得不面臨的心痛的真實。
如果說付出真心是證據確鑿的事實,那麼它又是何種分類的真心呢?友情嗎?還是愛情?當愛情這兩個沉重的字眼閃現時,我內心一顫,無比畏懼,一來我對愛情的理解歷經時間的洗禮和累積,我十分篤定,愛情是有一萬種理由的,它絕非飄塵般隨意,它是有重量的。那麼,一見鍾情呢?我立馬否決,見都沒見,滑稽地鍾情么?那麼,友情呢?也不像,根據我和阿童的經驗,如果她心情不好或者對我很冷淡,我的表現是小心翼翼而非夜幕驟臨般無所適從。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理由嗎?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理由嗎?」突然的問答傳進我的耳朵,我下意識地尋找聲源和答案,原來是老爸手機的外放。
「需要理由嗎?」最後一聲粗狂又強勢的反駁以壓倒式的魄力決勝。
我的大腦空空蕩蕩的,睜著眼望著漆黑的窗外,房間安靜地可怕。
「能陪我聽會兒歌嗎?」手機一震,是楊笙發來的消息。
他這是什麼意思?我眼色暗沉,他把我當成什麼了?
我半天沒回。楊笙根本不理會我的意見,直接發來了一起聽歌的鏈接。
我盯著鏈接看了好一會兒,內心掙扎,最後,放棄掙扎。
不爭氣地妥協后是不可思議的安心,我的情緒像過山車一樣離奇地恢復了。
我戴上耳機,是一首我聽不懂的粵語。
「《shallwetalk》,我一直都自私地把它當作陳奕迅為我唱的歌。」楊笙說道。
陳奕迅?好耳熟的名字,我突然想了起來,似乎是方才洗澡時切掉的歌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默默地聽他講,陪他聽。如果是肯定句或感嘆句我就不作聲,如果是問句我就回答。
「你喜歡聽粵語嗎?」
我想了一會兒:「喜歡。」沒有騙人,從現在開始,我的確喜歡。
「真好,我也是。」
「『若沉默是金,還談什麼戀愛……shallwetalk……』」他發過來一句語音,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楊笙的聲音。他的聲音特別富有磁性,但是我並沒有瞬間花痴,主要是他念粵語實在是不敢恭維,但我沒敢打擾他的自陶。
「歌詞寫得真好。」我仍然沒有原諒自己的妥協,自然不願意再奉承,算是安慰自我的反抗?
「你……和我聊天,你女朋友不會生氣嗎?」其實我也不確定留言的女生和他的關係,但如果他承認了,我也就有徹底死心的理由了。
「我沒有女朋友。」
我驚訝了一下,難道是我腦補過頭了?於是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於此同時,疑惑像漫天的飛雪撲朔而落,我連忙問道:「但是,你的空間留言,我都看見了。你沒有和她選一樣的科目嗎?」隨後我卑微地補添了一句:「沒事,你跟我說說,就當舒緩心情,我不會介意的。」
楊笙考慮了一會兒,說:「早分了,她是我初戀。」
她是他初戀。
我的心突然掉進了大海,懸殊的滲透差貪婪地將其皺縮。初戀,是最美好也是最難釋懷的存在。此時,我訝異地發現我都哭不出來了,只知道墜落,呼出最後一口無底的嘆息。
「我們初中就在一起了,第一次約會是我主動提出的,好不容易呢,地點在原來的江城劇院,我記得那部電影是《泰坦尼克號》,太出名了,印象太深了。當時我挑了靠後的位置,然後伸手悄悄環住她的肩膀,發現她沒有反抗,我也就順理成章地擁住了她……」
楊笙慢慢陷入了回憶,我也沒有之前那麼沉鬱了,反倒跟著羨慕起來,像觀眾一樣,設身處地地體會著主角的你儂我儂。現實中的人,現實中的相遇,現實中的互動與陪伴,一點點累積,真實又美好,他們才算愛情呢。
直到聽完楊笙最後一句留戀,我的臉上竟然掛著一抹笑容。
「那為什麼會分呢?」對啊,既然那麼好,你念著她,她念著你,為什麼會散呢?我甚至衍生出了試圖幫他們複合的想法。
「她喜歡上了別人。」
「?」我立起了身子。
「別亂動!嚇我一跳。」我爸在旁邊咕噥,但我完全沒注意他,注意力全放在楊笙以及「她喜歡別人」這句話。
「我那個時候因為頭蘚,剃了光頭。這是我能想到的原因。」楊笙無奈道,似乎有一絲嘲諷。
說實話,我聽到這個理由,無法理解,甚至單純地厭惡起那個女生:「就這麼簡單?」
「對,就這麼簡單。」
我突然同情起了楊笙,暗暗起誓:你放心,如果是我,就算你和豬八戒換了靈魂,我也依然愛你。屆時,我頭一偏,煞有介事地設想了一下那幅場景,下意識地排斥了一下,立馬恢復堅貞。
「沒事,她失去你是她的損失,你很好,也會遇到更好的人。」
「哈哈,希望如此。不知道以後怎樣,但起碼現在,我心情好多了。」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心情也好多了。也許我覺得既然是女生決絕在先,楊笙也就沒有回頭的理由。
「這叫什麼,深夜音吧嗎?哦,對了,信還送嗎?」
信?我瞬間想起了方才的衝動,十分不好意思地臉紅了:「嗯。」
之前的融洽氛圍又回來了。
「不過,切實地考慮,交給一個陌生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
「嗯……你說的也是。」我退出與楊笙的聊天頁面,在聯繫人里劃了划,突然看見了一個人:「阿童怎麼樣?」
「阿童是誰?」
「是我最好的閨蜜,在高一九班。」
「哦,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