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山觀道士無影無蹤，他們一從人從前屋搜到后屋，除了躲在牆角旮旯邊瑟瑟發抖的幾渺遊魂外，連個道士毛都不見，柳樹下的小茅屋的門被德明君推開，裡面密密麻麻地堆疊著上百個盛骨骸的酒瓦罐，書魂不過是往裡探了個頭，黑無常沒攔住，整縷青魂就被裡面的惡靈吸進去，它的煙嗓還沒嗷出聲音，就要被啃噬乾淨。
德明君袖子一掃，門哐哐被關上，他無奈，不禁憂慮這僅僅是個開始，恍開神叮囑黑黑：「此處怨氣衝天，怕都是惡魂，無常，多遣些人來，最好能請鍾馗來此鎮著。」
上百條人命，道士足足濫殺無辜百人，卻依舊登天，黑無常難以接受這個結果，他問道：「他這樣真的也能成仙？」
「司命君的簿子上，已經多了位寒珏君，位列一百三十，是個正統的仙兒，不是無名無籍的散戶。」月老君如是說。
黑無常聞言，覺得渾身空乏無力，默然轉身，緩緩走入暗色中，他要去冥府，請鍾馗，請孟婆，繼續拾魂，此刻他似乎懂得了千年前的水神女君看不透三界黑白的無助困頓，他們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去區分好壞黑白，三界還是混沌一片，奸人得道，好人無名。
不止黑黑失望，連提盈也是沮喪得緊，大澤二物已失其一，光復魔族遙遙無期，嶗奈君亦無法脫離苦海，辛苦她籌謀這麼些日子，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竹池瞟了幾眼面攔紫紗的小侄女，彷彿看出她的心思，畢竟她的一舉一動他可是比她親爹還清楚，「提盈，趁著你父君還不清楚你在幹嘛，趕緊懸崖勒馬，不要再一意孤行下去。」
提盈一驚，不知道怎麼回嘴，傻愣愣地點點頭，然後也跑了，竹池不放心，跟著追了出去。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覷，月老挑頭開始鬼扯起幾天後泓崖擇師一事。
寒珏成仙不到一個小時，天界就傳得繪聲繪色，剛鬧玩諶麒洞房的仙君們紛紛剔著牙聚集在辯院，幾派仙罵來罵去，泓崖差點就成了眾矢之的，要不是有最佳辯手鶴杉和夷則撐著，就怕連最公允的福祿壽也要倒戈。
天亮時，冥府收魂收得七七八八，月老和德明趕回天界寫工作總結，昨晚大出風頭，泓崖諸生身份皆敗露，百姓求財求子求到了濛晝頭上，就連卓鄢殊也來求她找妹妹。
沒想到，回來的趙白拿著一枚被鮮血染紅的紙睡蓮，同他說了山觀的一切，虛弱的少年小心翼翼接過紙蓮，踉踉蹌蹌地回了府，剛跨進門檻，口中便吐出鮮血，吐了三天，止都止不住。
濛晝他們離開逍邰時，卓府已經掛白，兩副棺材，藏於茹妝山，那日茹妝山下雪，整座山白雪皚皚，那日鸞鳳山月華盈風，一竹小舟，往蓮花深處緩緩駛去。
這事勉強翻篇，泓崖的風評因此被害，老生們唉聲嘆氣，生怕影響仙途，新生們可顧不上這些，他們忙著到處投拜師帖。
下山的日子沒能在給師長面前晃悠，就怕都對他們沒影響了，於是他們各出奇招，聽說胡如輕字好看，紛紛央他幫寫拜師帖，又聽說汪眉奉鬼點子對，有求著幫忙出主意討師長的歡心，又又聽司恩負責整理擇師名錄，都跑去奉承司恩。
濛晝每天看他們跑來跑去，就是沒人來奉承她，深表惋惜，明明她對二十仙師的喜惡了如指掌，也是最容易幫他們向師長說上話的人，一個個卻眼瞎似的，對她視而不見，嘖，算了算了，小孩兒難免沒眼力勁兒。
有眼力勁兒的今晚約她去溟渠吃豆腐花，哈哈哈，溟渠的豆腐花可是好久沒吃啦……
三更天，溟渠旁，有一老嫗，賣著山水豆腐花，一碗一文錢，濛晝同觀滄各端著一碗，坐在渠沿邊聽著寒杵搗石聲。
老嫗除了賣豆腐花，還操持著搗衣換陽壽的買賣，這買賣需有引，然後用寒杵搗三生石為衫，換幾年陽壽就需搗幾件衫，搗成一件或要十年，或要百年。
觀滄搗了一千五百年，成衫也就二十件，換了二十年陽壽，去了竹池口中繁華如夢的人間，偏偏她遇上的不似他說的那樣，她哭著去，回來的時候，眼淚流干，二十年，她笑了十二年，哭了八年。
物生妖，或為飛禽走獸，或為花草樹木，或為雨霧霜雪，而觀滄的原身不過是一株依附在西紅山巉岩絕壁上的槭葉鐵線蓮，早春生暉的時光里，她開著燦燦小白花與獨根草，白頭翁等春風，迎春風，送春風。
逢大澤君搗蛋，扔了個雙雷在西紅山的巉岩絕壁，絕壁被炸崩，脫體成成噸的巨石四濺橫飛，有的滾落進深不見底的碧潭中，有的飛去陸地平面上，歲公當時忙著救流霞錦鯉，救龜壽君，救碧潭沿邊仙花仙草，它們這些可有可無的小生命哀哀慘已。
竹池同水神女君來時，觀滄在陸地上躺了一天，曬了一天的太陽，會被跑來跑去的靈禽靈獸踩來踩去，更糟糕的是，她的根莖已經被踩斷得七七八八，無法汲取水分，六七月太陽毒辣得很，她口乾舌燥，瀕臨死亡。
她不知竹池為什麼會看到她，明明跟成噸的巨石一比，她依附的碎石塊就顯得無比渺小，可竹池還是將她拾起，放進袖帶里，帶回古茗老屋。
前因後果論起來，她該叫竹池一聲師父，但從人間回來，就再也沒對他開口說過一句話，沒去人間前，她想如果能叫聲他的名字，定是她一生的幸事，可現在，她再也叫不出聲了。
聽趙白說了觀滄也去山觀一事，濛晝就知道她還是一心想成仙，不由開解她：「其實上面也不好，仙高傲自大，吃的又差，上去也是受苦，在這多好啊，廝混過日子，無拘無束，又不用受氣。」
觀滄不理濛晝，又要了一碗豆腐花，加了三大勺紅糖，看著都甜膩。
「哎呀，竹池那個王八蛋有什麼好的，他拒了你五次拜師茶，又讓你去人間吃了那麼些苦頭，把嗓子都哭壞了，園園，滄滄，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想他了？」
「啪嗒」，觀滄的第一顆淚。
「人間有什麼好？」
「你去看看便知。」
「啪嗒」，觀滄的第二顆淚，亦是園園泣淚八年的開始。
「園園，莫哭莫哭，爹爹婆婆會好的……」
「園園，你跟她，去南嶺，那裡青山綠水風景好。」
「園園，我會護不住你的，你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