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露凝很早就醒了。
太陽還沒升起來,寢殿里一片昏暗,她側躺在解離塵身邊,枕著手臂安靜地看著他。
他還沒醒。
露凝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荒唐過。
想到這一夜自己是如何地要他,倒也並未臉紅。
她知道自己只是在用這種方式證明他還活得好好的。
她身上到處都是他的氣息,熟悉而強烈,讓她從他靈府內出來后,總算有了一些安全感。
露凝稍稍湊近了一些,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鼻尖,突然發現他身上很燙。
一個總是體溫冰冷的人突然發起熱來,這不是個好兆頭。
露凝趕忙起來,扶著他的肩膀想叫醒他,張口時又放棄了。
她仔細觀察他的模樣,他額頭有些汗珠,但表情舒展,看不出痛苦,似乎比平日還要放鬆一些。
他不是在難受。
露凝稍稍放下心來,用衣袖替他拭去額頭的汗珠,視線順著他輪廓美好的臉龐向下,最後停在他赤著的胸膛上。
他只披了件單薄的白色褻衣,領口敞開,風光無限。
露凝俯下身去,側耳貼近他的心口,屏息聽著他的心跳。
撲通,撲通,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
他是活著的。
露凝拖著有些疲倦的身體縮緊他懷裡,緊緊抱住他,感受著他身體的炙熱,心思飄向了紫微帝府。
她知道自己力量微薄,解離塵籌謀千年才終於等到這個登上紫微帝府報仇雪恨的機會,她雖然已經努力學會了殞天劍法第七重,能幫上他的還是很有限。
可沒關係。
他們還有很多時間。
他們會成功的。
露凝本身是個豁達的人,也曾覺得「冤冤相報何時了」。
可在解離塵身上發生過的那些事,讓她深刻地認為,無論他變得激進和極端都沒錯。
他想要報仇太正常了,他為了報仇做出多過分的事,她其實都能理解——但她不會讓他為此犯下更大的錯。
所有傷害過他的人,她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就更不會讓解離塵有一日變成和那些傢伙同樣的人。
他一定也不希望變得和他們一樣。
天漸漸亮起,解離塵還是沒醒,但他氣息平穩,面色紅潤,露凝也就沒有著急叫他。
她先起身換過衣裳,由紙傀儡梳妝過後,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托腮等著。
直到鑄劍長老傳音過來,表示一切都準備好,即將出發前往玉州時,解離塵終於醒了過來。
他被奉君殿外的傳音和鳴鐘吵醒,撐著手臂坐起來,一抬眼就對上了露凝圓圓的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眼睫很長,眼神溫柔,正專註地看著他。
「你醒了。」她傾身過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
這好像不該她來問,似乎該是他問過她,不過……
「沒有。」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音很啞,側頭輕咳了兩聲,露凝已經端來了水杯。
「喝點水潤潤嗓子。」
解離塵長睫翕動,安靜地就著她的手把水喝了。
喝過水,他唇上留下水痕,將本來有些蒼白的唇潤得微微泛紅,瞧著健康了不少。
露凝放下水杯坐到他身邊,仔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你睡了很久,身上一直很熱。」她用手感覺了一下,「現在沒那麼熱了,但也不像之前那麼冷了。」
解離塵早就發覺了身體的變化。
他怔忪片刻,低聲說:「無礙,我很好。」
是真的很好,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好過。
黑暗破碎的靈府都跟著輕鬆許多,眼睛看向四周時色彩都更鮮艷了。
露凝張口想說什麼,但看他的模樣,又不想再提那些不好的事了。
「咱們該出發了。」她神采奕奕地站起來,「鑄劍長老已經等了一會兒。」
解離塵算算時辰,有些意外自己竟然不但睡著了,還睡得這樣晚。
他搭著露凝的手站起來,盯著自己的手,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們昨夜著實有些過火,露凝表現得前所未有的熱切,於是他所有的剋制都灰飛煙滅,也跟著荒唐起來。
按理說,兩人之間該是她比他更累更需要照顧,但現在好像反過來了。
露凝精神飽滿,而他卻仿似被榨乾了一樣。
但這也沒什麼不好。
她這樣需要他,在意他,讓他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是真的活過來了,而不是披著行屍走肉的軀殼度日如年。
奉君殿外,鑄劍長老領著眾弟子耐心等待。
他們不敢不耐,但也很意外宗主竟然會遲到。
宗主是最自律守時之人,更別說是赴九州大會這樣的大事,誰都沒想到會是現下這般情形。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解離塵才現身,帶著露凝從奉君殿的高台下徐徐走下來。
鑄劍長老立刻率領弟子彎腰行禮,解離塵黑衣白髮,金羽蓮花冠,冠后墜墨色髮帶,清冷的視線從鑄劍長老身上劃過,淡淡道:「出發。」
露凝跟在他身邊,看到他抬起手腕,腕間玄玉珠化作神劍濯蒼,劍刃漆黑,泛著淡淡的冰寒龍息。
他朝她伸出手,露凝毫不猶豫地握住,兩人一起御劍而行。
其他弟子也都御劍而起,在解離塵出發後跟了上去。
鑄劍長老跟在最前,靜靜看著濯蒼神劍上前後而立的男女,眼底有些淺淺的迷惘。
玉州與離州之間隔著商州和懷州,商州君商靡是玉璇璣如今的道侶,她在解離塵這裡吃了虧,便尋了當時修為高於解離塵的商靡為道侶,確實壓過解離塵一頭。
但如今解離塵修為晉陞,商靡卻止步不前,也不知玉璇璣又會作何感想。
再說懷州,懷州君懷袖是當世聞名的大符修,懷州各宗門也都主修符道,她與玉璇璣是閨中密友,自然也對解離塵十分不喜。
其實說起不喜,九州之內除了離州,就沒有喜解離塵的。
他上位太過快速太過血腥,一日內斬殺秦川夜心腹挑戰者數十人,鮮血染紅了諸天宗的道場,這些年對有異心和不服他者更是殘酷無情,下手殘忍,甚至還在魔淵降龍谷拿到了可與帝清劍媲美的神劍濯蒼。
這樣一個人,怎會令長久居於高位卻不受他尊重的州君喜歡?
不能為他們所用卻又比他們優秀,他們放任他成長至此已經是極限。
這次九州大會,他們必要解離塵死在比武台上的,八位州君總會有人能完成這件事。
更別說,最新從魔界傳來的消息稱,解離塵曾在凡界神魂離散過,那他現在肯定神魂不穩,就更不是他們的對手。
被給予厚望的,自是曾壓過解離塵一頭的商靡。
解離塵到達玉州的時候,商靡已經到了許久。
他雖與玉璇璣是道侶,卻並不在一起居住,兩人各自為政,只偶爾相聚。
這次因九州大會,他提前過來住了一段時間,解離塵到達的消息傳來,他就第一時間前往玉州山門處與他會面。
其實玉璇璣原本不想讓任何人與解離塵會面,想將他完全孤立,反正他本就是被排斥的。
但商靡並不同意。
他早想會會這個對手,千年來雖有過幾次機會碰面,卻從未有過隻言片語的交流。
他是其他八州中修為最頂尖者,玉璇璣不願意也沒用,最後還得跟著他出來。
遠遠的她就看見了解離塵,神劍濯蒼的氣息太特殊,她未曾有幸登上過紫微帝府,但千年前曾得機緣見識過帝清劍的威力,若要她說帝清劍和濯蒼誰更強,她不太願意承認,但又從心底覺得,封印了上古龍魂的濯蒼更勝一籌。
玄衣墨發的解離塵將漆黑神劍收回腕間玄玉珠的模樣,當真是風度斐然,儀態萬方。
還真是幾百年不變的俊美無儔。
玉璇璣視線落在她身邊,商靡負手而立淡淡地看著前方,要說商靡哪裡都好,就是相貌十分普通,好在氣勢強,極有魄力,也就中和了容顏上的缺憾。
可當有一日,氣質與相貌都天下絕有的解離塵出現了,商靡這種缺憾又會被無限放大。
玉璇璣是修界第一美人,除了對自己容顏在意,對愛人的容顏也是比較在意的。
她心裡有些不適,這種不適在看到解離塵握著一人的手抬腳就走時,放大到了極限。
「那是什麼人?」這是玉璇璣關注的重點。
商靡座下弟子關注的則是:「離州君怎麼走了?」
商州君特地來迎他,他居然直接無視,此人竟猖狂至此!
座下弟子不悅地想要上前阻攔,被商靡橫臂攔住。
「無妨。之後有的是機會。」
這次他們都是來參加九州大會的。
商靡對九天仙盟萌主之位志在必得,是必然要和解離塵一較高下的。
解離塵如此冷待,他自然也會不高興,面色冷淡地看了對方最後一眼,拂袖而去。
玉璇璣卻沒離開。
她長眉微蹙,身邊女弟子是她心腹,極明白她的心思,避開商靡的弟子們,輕聲說:「君上,那女子應該就是離州君的隨侍弟子。」
她湊得更近一些:「便是之前那些人傳音時說的那個,得離州君親授殞天劍法的女弟子。」
玉璇璣想起來了。
中了她毒的諸天弟子曾提起過這麼一個女子,要利用對方成事,她當時很是不恥。
「就是她嗎?」玉璇璣美目微凝,遠遠看著露凝的背影,只匆匆一瞥,她對那人相貌並未記憶太清,只看背影,金丹巔峰的修為……可真快啊。
玉璇璣不禁咬牙,若她當年能成功拿下解離塵,說不定現在修為突飛猛進的就是她了。
說不定還能壓下懷袖。
「隨侍弟子而已,需要牽手而行嗎?」玉璇璣冷淡地詢問。
女弟子未曾多言,這些事她也不清楚,玉州在諸天宗的眼睛都被拔除,他們已經很久收不到消息。
「罷了,回去。」
玉璇璣轉身離開,帶走了山門前浩浩蕩蕩的人。
她這個時候,都還並未真的將露凝放在心上。
她有足夠的優點讓她自負地認為,連她都拿不下的解離塵,不可能被其他女子拿下。
所以那隨侍弟子,肯定也只是一個不算特別普通的弟子罷了。
另一邊,露凝和解離塵已經到了玉州為離州準備的暫住之地。
那是一處風景宜人的宮殿。
玉州的風景和離州不太一樣,離州是巍峨仙府,處處透著莊嚴肅穆,高不可攀。
玉州則瓊樓玉宇,比起仙府,更像是月宮。
玉州君精心為解離塵準備的留宿之地十分特別,美是美的,華貴也是華貴的,可這處宮殿單獨而立,四周毫無倚靠,彷彿大海中的孤舟,看著就奇怪。
露凝擰眉望向周圍,總覺得這座宮殿真住進去就成了活靶子。
解離塵看到她的神色問:「不喜歡這裡?」
露凝毫不掩飾地點頭:「不喜歡,感覺住著不安全。」
解離塵微微頷首,手一抬,化作一座仙舟,又兩指併攏,在側身撥出一條天河,仙舟飄於天河之上輕輕浮動,若隱若現。
「那便住在這裡。」
解離塵帶著她登上仙舟。
露凝驚喜地看著這座仙舟,四處轉了一圈,像個沒見識的小丫頭:「這麼大的船,我竟不知你帶在哪裡。」
「乾坤戒。」
「乾坤戒里裝得下??」她本以為自己的乾坤戒就夠大了,卻連這仙舟的一個船頭都裝不下。
「之前給你的乾坤戒等級低。」解離塵將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摘下來,戴在她手上,「這個更好。」
露凝怔了怔,感受著觸碰到自己的溫度,再不是從前的冰冷刺骨,有了人的溫度。
她微微抿唇:「那你怎麼辦。」
「這本就是為你準備的。」他握住她的手,「戴好。」
露凝不自覺彎了彎唇,任由他將玉扳指給自己戴上,這玉扳指很靈活,戴上后就自動縮小到適合她的尺寸。
她沒心急地去看裡面有什麼,這麼半天不見其他弟子上來,不禁問:「他們怎麼還不上來?」
解離塵掃了一下仙舟之下,清清冷冷道:「他們住下面。」
下面就是玉州君準備的地方。
露凝從仙舟旁朝下看,弟子們果然已經住下,鑄劍長老正安排房間。
而他們所在仙舟已經消失在天河之中。
「他們住在那裡會不會有危險?」她扭過頭。
解離塵走到她身側朝下看,如玉的手搭在仙舟上,手指輕輕敲了敲,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危險?」
他很輕地說:「一點都不危險。」
「他們留在那裡,最安全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