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152章
周建林還記得自己那天去見周平的樣子。
他已經被移交公安機關審理,卻仍舊是不發一言,假如再不交代,等待他的只有最終判決,沒有轉圓的餘地。
周建林紅著眼睛,幾乎是嘶啞著聲音求他∶「大娃,你交代吧,你還這麼年輕,爸爸不想看到你走上絕路……」
隔著鐵欄,周平只坐在那裡垂首不語,無論他說任何話都沒有反應。
會見室里氣氛很凝滯,只有周建林的聲音在迴響。
"我知道這些年我沒有盡到過一個父親的責任,從來沒有了解過你們,你恨我,怨我,什麼話也不肯跟我說。」
周建林無法看著自己的孩子走上絕路,他說∶「我把你媽媽叫回來,你把所有事情告訴她,好嗎」
孩子總是跟母親親的,如果蔣美琴回來能夠讓他承認錯誤,他————
「不。」周平終於抬眼看他,卻是道,「我不要她。」
這是這麼久以來周平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這樣的冷漠,連親生母親也不能讓他動容。
「大娃,那是你媽媽……」
"我想見一個人。"周平看著他,眼眸深深不見底,在周建林驚詫的目光中說出那個名字,"明天,我想見她。」
周建林無法明白他在想什麼,對上他那雙如同古井幽深般的眼睛,他只沙啞著聲音答應。
"……好。我會讓她來見你。"
火
"他想見我"蘇葵的神色不甚分明。
「是。」周建林看向她的目光滿是懇求,「大娃不肯跟我說話,也不肯交代任何事情,我希望你能夠去見他一面。"
"我去了,他就會告訴我嗎?"蘇葵這句話很輕,也不知道是在問誰。
「大娃曾經說過,你是他最感謝的人,他也曾經說過,視你為榜樣,要向你學習……」周建林已經無人可求,只能抓住她這根救命稻草,「蘇葵同志,他想要見你,你的話他一定會聽的!」
我的話他一定會聽……
蘇葵久久不語。
周建林這一生從未有過這樣向人低頭的樣子,可為了他的兒子,他放下了所有尊嚴和面子,幾乎要給蘇葵跪下∶「蘇葵同志,我知道從前我家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但大娃,大娃他————求你…」
「你回去吧。」在他要絕望的時候,蘇葵說,「我會去見他一面的。」
她看向遠方的目光幽遠深深,是時候做一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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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林出門的時候遇見了陸成明。
兩人看到對方都是一怔。
「成明來了」秦曉蘭看到陸成明很是自然地說,「你先進屋去,小葵在家裡呢,我送送人。」
陸成明看向周建林,什麼也沒有問,只是溫和道「既然是客人,我幫您送送人吧」
「不用不用,這是她二叔家的女婿,來找小葵……找小葵有事。」
秦曉蘭說著說著就尷尬了起來,因為她想起周建林曾經和蘇葵相過親的事情,本來想介紹一下的,現在也開不了口了。
反倒是周建林向他打了招呼"陸研究員。"
「周同志。」陸成明只知道這人姓周,卻不知道他還和蘇葵家有關係。
「你們認識」秦曉蘭有些驚訝。
陸成明說「從前做研究的時候見過。」
「是,從前見過。」周建林說。
在基地里,他是研究員,他是負責保衛安全的軍人,本來完全沒有交集的兩人卻在此時以一種特殊的身份見面了。
陸成明不認識他,周建林卻是認識他。
曾經看到過的畫像,聽到過的言語,都不如在這裡看到他的時候來得真實。
或許是周建林的眼神太過複雜,讓陸成明也感覺到了一種微妙的,說不清是敵意還是別的什麼情緒。
「周同志,怎麼了嗎」他問。
「沒有。」周建林此刻的心緒全在周平身上,終究還是壓下了心裡那種莫名的情緒。
看見秦曉蘭尷尬為難的樣子,周建林道∶「大伯母,您不用送了,今天是我麻煩蘇葵同志了,我就先走了。」
陸成明知道了周建林找蘇葵是做什麼的,他對蘇葵道∶「我希望你不要去。」
並不是他為周建林的事情吃醋,即便知道這人是蘇葵曾經的相親對象,陸成明也沒有表現出任何失禮的地方,反倒是周建林好像對他的觀感很複雜。
陸成明只是單純擔心蘇葵的安全。
周平的事情他已經了解過了,那是個十分危險的人,誰知道他忽然要見蘇葵會不會對她不利。
然而蘇葵卻說「我應該見他一面。」
「那好。」陸成明沒有問她為什麼應該,只堅定道,「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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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葵見周平的地方是在公安部的會見室里。
會見室在監獄的盡頭,陰暗,沒有什麼光。這裡其實並不是拿來招待人的,而是一間小型的監獄,這段時間周平一直被單獨關押在這裡。
「是你」看守他的公安見到蘇葵明顯有些驚訝。
本來是只有一面之緣的,實在是當初在火車上的周平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明明是個半大的少年,眼裡卻有著殺人罪犯般的兇狠。
他從來沒想過幾年後這個人會以反動勢力的組織者,殺人罪犯這樣的身份重新出現在他眼前。
而當初那個和他坐在一起,被他一口一個要孝順的年輕女子,他也不會忘記,一看到蘇葵就想起來了。
「兩位同志,你們進去吧。」他其實還是有些為裡面那個人可惜的,聽說還是京大的學生,前途無量,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還什麼也不肯說。
他悄悄看了一眼蘇葵,總覺得這位同志去了會有一點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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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就坐在一個角落裡,不是不給他地方坐,而是他就喜歡蜷縮在那裡,誰來也不動。
看到蘇葵的時候,他目光微動,卻在見到陌生面孔的時候微滯。
「他是誰」許久不說話,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兩人站得很近,那個男人會下意識對她做出保護的姿態,看向她的目光是溫柔,看向他的目光卻是慎重。
陸成明看向蘇葵,蘇葵沒有任何不好意思,她平靜地告訴周平∶「他是我打算結婚的對象。」
"結婚……對象……"他的聲音有些飄忽,"好,真好。"
周平慢慢站起身來,竟離開了從不離開的地方,走到蘇葵面前來。
「有些話,我想單獨跟你說。」
蘇葵看著他,對陸成明說∶「你先出去吧。」
陸成明有些不放心,但看蘇葵堅持,只能說道∶「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
「是你嗎」
除了蘇葵,大概沒人知道周平在問什麼。
她一時沒有回答。
「是你嗎」他顫抖著聲音又問了一遍。
他緊緊盯著蘇葵,不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
「我說不是,你就會相信……」
「是。」
周平看著蘇葵,只有一種決絕的信任∶「只要你說不是,我就相信你。」
蘇葵忽然沉默了。
「不是你做的對不對」像是黑暗中微弱的燭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懷抱著希望不肯放手。
只要她說他就信啊。
而蘇葵始終沒有開口。
「為什麼不說話?」周平忽然抓著鐵牢,手掌青筋暴起,帶著紅血絲的眼裡全是瘋狂的祈求,「你說話啊,你告訴我,告訴我不是你做的,你說了我就相信你——」
「周平,」蘇葵對他說,「我曾經告訴過你,人做錯事就要付出代價,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浮木翻於巨浪,燭光徹底熄滅於黑夜,他的心裡破了一個洞,所有堅持的信仰全數崩塌。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會這樣對我的,不會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亶叫著聲音,是絕望中的人不肯放棄,「你是騙我的對不對?」
"紅門的勢力是你接收的,他們做了太多錯事,你也做了太多錯事。"蘇葵微微搖頭,"周平,違法犯罪是會讓你擁有力量,卻也會帶你走向毀滅,你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他彷彿怔住很久「對,你說得對,紅門是我接手的,喬海燕的事情是我做的,秦紅也是我殺的,他們都傷害了你———」
「我做錯了,原來你認為我是錯的,」他喃喃著,又驟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流下了眼淚,椎心泣血,「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你……」
"你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蘇葵皺眉,冷然打斷他,"你從來沒有聽過我的意見,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你都是為了自己的權力欲,為了享受打破規則,肆意操縱人命的感覺,無論重來多少次,你都不會改變。"
「不是!不是這樣!」周平瘋狂反駁,「我只是想要補償你,我想要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你!」
「從前的人已經不在了,你的補償毫無意義,這樣的補償也沒有人會想要!」蘇葵看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一條命的代價,重來一次你卻還要走上老路,周平,你到底對得起誰!」
轟的一聲,他如遭雷擊。
蘇葵不是為自己說話,是在替原來的蘇葵不值!有些人根本就不值得拯救,重來幾次都一樣!
這裡一瞬間寂靜無比。
良久,他的聲音響起。
「是不是——」他的臉上蒼白到沒有血色,「我做的所有事情在你看來都是錯的」
"你有沒有……對我有過一絲動容"
他的目光是絕望的,卻仍舊在聽到她的話時控制不住流下更絕望的眼淚。
「是,從前只是陌生人,今後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蘇葵最後看向他∶「周平,不認罪不會讓你顯得勇敢,最終傷害的還是那些在意你的人,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她轉身離開。
"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意我嗎?"他下意識抓住蘇葵的衣服,像孩子抓住要離開的母親,哭著哀求她,「你別走……」
蘇葵掰開他的手,一步也沒有停留。
「媽——」
他在後面哭得撕心裂肺地喊她。
他跪在地上痛哭,求她回頭「你別走,別拋棄我——」
蘇葵沒有回頭。
大
蘇葵走後,看守他的公安進來看他,發現他正跪倒在地上。
"今天,其實是我的生日。"
從前哪怕所有人都會忘,也有一個人不會忘記。
公安聽他在喃喃,問道「什麼生日,今天是你生日」
「原來一切都會走向最終的終點……」
「周平,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是怎麼了」
「哈哈哈——」他忽然瘋狂大笑,「沒有意義,我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誰都不要我,錯的錯的,全是錯的————」
「周平,你到底……你你……」
他在公安驚駭的目光中拿出了一把槍。
這位年輕的公安驚得魂飛魄散,根本不知道這麼嚴密的搜查下他怎麼拿到一把槍的,如果周平想越獄逃跑……此刻他已經是冷汗涔涔。
「周、周平,你冷靜一點……」
在他的驚駭眼神中,周平把槍對準了自己。
槍響。劇終。
他用最慘烈的方式為自己重來的一生劃下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