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4章 第4章

「這是什麼?」歐陽芾接過溫儀手中之物。

「馮學士留給你的信,約你明晚看燈會。」溫儀道,「他來我畫樓里兩次,皆不見你,又怕你不喜,只能以這種方式相邀。怎麼樣,要去嗎?」

歐陽芾展信,雋秀端方的字體映入眼帘,大意是說承蒙她贈畫,未及答謝,想要親口道謝。

「都是借口,男人就喜歡假正經,什麼親口道謝,說得冠冕堂皇。」溫儀無情揭穿。

歐陽芾對著信陷入思索。

「不想去便不去,」溫儀看出來,安慰道,「天下好郎君多的是,也非他馮京一人不可。」

「這樣不好吧,」歐陽芾思考完畢,將信對摺收好,「我決定去。」

溫儀笑道:「這便是了,成不成另說,明日可是立冬,朱雀樓前那一片每年皆有雜耍藝人表演,看個熱鬧也是好的。」

歐陽芾乖巧點頭:「就是去看錶演的。」

「你這丫頭,快長點心吧!」溫儀笑罵。

臨行前溫儀悄悄叮囑她,若是真的看上對方,記得把人給抓牢,據說曾擔任過樞密副使、如今依舊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馮京,有意將女兒嫁給他。

歐陽芾走在張燈結綵的御街旁,觀著五光十色的燈籠,回想溫儀的話。驀地,她腳步停住。

隔著幾家商鋪,一道卓然身影立在那裡。

馮京身著寬袖長袍,腰系青絲碧玉絛,將側身勾勒得挺拔而雅緻,星星燈火映照著他俊秀姿容,引得路旁走過的女子三三兩兩朝他望來。

「據說曾擔任過樞密副使、如今依舊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馮京,有意將女兒嫁給他。」歐陽芾腦子裡又浮現起溫儀的話。

皇祐元年,時外戚張堯佐勢重傾天下,崇政殿唱第當日,馮京復為第一,風光無兩。張堯佐曾命吏卒擁挾著馮京至其府邸,以酒肴迫促他迎娶自己的女兒,並拿出嫁妝暗示。時人言,數目足有金五百兩。

「京笑而不視。出,僦馬歸。從母命,娶尚書兵部員外郎之女王氏為妻。次年,王氏病卒。」

這是京城人口中的故事,料得當時情景也八九不離十。

歐陽芾不禁暗自嘆息,直至馮京發現她,走至跟前。

「姑娘在想什麼,這般入神?」馮京瞧著她的神情笑問。

「在想怎樣成為一個香餑餑。」

「......什麼?」

「沒什麼。」歐陽芾識相地轉移話題,「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姑娘願意赴約,京豈敢言『久候』。」馮京道,「日前姑娘託人送來的畫,京已認真收藏,姑娘分文未收,令京慚愧。」

「千萬別慚愧,那幅畫就是補給你的——彌補你在四娘畫樓里被敲詐的損失。」後半句歐陽芾壓低嗓音道。

馮京失笑,卻是搖頭。「對了,那幅畫,不知姑娘因何選擇畫牡丹?」他問。

「因為我比較擅長畫那個。」歐陽芾解釋,「家中長輩喜愛牡丹,故而我畫牡丹次數最多,也最拿得出手。」

「......是我為姑娘增添負擔。當日我言,望姑娘只畫自己喜歡的......」

「當然不能只畫自己喜歡的,」歐陽芾認真拒絕,「否則你很可能會收到一張白紙。」

馮京微愕,繼而洒然大笑。

「立冬,萬物收藏也。」御街另一側,曾鞏望著萬家燈火,扭頭向身旁之人莞爾道,「聽說每年立冬,朱雀樓前皆有雜技演出,往日家中弟妹最愛此類熱鬧,未能帶他們來看看,著實可惜。」

「京城節日眾多,不差在此一時。他日子固蟾宮折桂,自有機會攜家人同游。」王安石聞出他話中失落之意,安慰道。

曾鞏只是溫溫一笑,嘆道:「這世上堅信我能夠金榜題名者,唯有三人,一為歐陽公,二為介甫,三......」

三,他想起那個小小的身影。

「咦,你還沒有考中進士嗎?」

「沒事,肯定會考中的,相信我。因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朱雀樓下,行人聚成半圈,前面演著懸絲傀儡戲,不斷引得路人流連駐足。

曾鞏遠遠望過去,發現什麼,突然笑道:「看來有人比我們早到一步。」

王安石隨他目光望去,見一纖麗背影立於圍觀眾人之間,同周遭一道拍著掌,俄而又側目,朝身邊人說些什麼,言笑生動。

站她身邊之人微微低首,在一片嘈雜聲中聽她講話。

曾鞏率先走上前去,向歐陽芾和馮京二人打招呼。

「子固哥哥!」歐陽芾見他,驚喜道,「王先生也來了。」

馮京見他二人,於是作揖道:「初次見面,在下馮京。」

「在下南豐曾鞏。」曾鞏亦客氣作揖。

「原來是曾先生。曾先生的文章我亦有所拜讀,其言曉暢凝練,令京佩服甚深。」馮京贊道。

「哪裡,閣下過譽了。」曾鞏道,「這位是好友王安石,王介甫。」

王安石作揖:「幸會。」

聞言,馮京神情微訝:「原來是王牧判。不久前聞王牧判就任群牧司,京亦有拜會之心,沒想到竟於此處相見。」

「先生要和我們一起看戲嗎?」歐陽芾趁機邀請道。

王安石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我尚有要事,不宜在此久留。」

好吧。歐陽芾收聲。

簡單聊過兩句,四人便相告別,歐陽芾與馮京繼續留下觀賞戲目,曾王二人則返身離去。

「介甫,介甫!」

曾鞏在後面喊著,王安石終於回頭。

「怎麼走得這麼快,我險些追不上你。」曾鞏追至他面前,觀他神色道,「......方才,你似有所不喜?」

「沒有。」王安石容色平淡道。

「介甫,我們相交多年,你與我說實話,」曾鞏正色,「你——是否不喜阿念?」

相隔不遠處,歐陽芾仍在仰頭與馮京談笑,璨璨燈輝落在她臉上,將她笑容映照得更深。

王安石錯開視線,道:「我未曾不喜她。」

「那便好,」曾鞏舒然而笑,隨即又打趣,「不知為何,阿念似乎極怕你不喜歡她。」

「......為何?」

「我也不知,」曾鞏嘆息,「不過,她雖平時頑皮好動了些,卻性情純善,質樸天真。介甫,說來不怕你笑,我其實將她視作自己的妹妹。」

言及此處,他面色輕赧,又帶著絲惆悵笑道:「雖視同親妹,然我卻也感念,幸好她並非我的妹妹。」

他家族人數甚眾,光是弟弟妹妹便有十餘人,平日皆耕讀以繼。若她做了他的妹妹,想必無有今日之幸福。

曾鞏回想起慶曆七年,因父親被朝廷召用,他陪父進京,曾於途中繞道至滁州,看望老師歐陽修。

那也是他初次見到歐陽芾。她盯著一身書生打扮的他,滿眼吃驚:「曾......曾鞏......」

薛氏一巴掌呼在她腦袋上,把她腦袋直壓低下去:「呵呵,瞧這孩子。要叫子固哥哥。」

「咦,你還沒有考中進士嗎?」幾日相處,她亦了解到他此前兩次參加科考,兩次皆落第,回鄉后甚至遭鄉人嘲笑的境況。

「沒事的,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神神叨叨地湊到他耳邊,「你肯定會考中,相信我。因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他聽后禁不住笑。即便只是安慰之詞,也因她不諳世事的天真和關懷而令他備覺溫暖。

那一日他復去找老師,想求教新寫的文章是否得當,待至書房門口,見一幼小身影站在門外,門內傳來老師和師母的說話聲。

「......外面皆在傳言,『知州這是想養第二個張氏』......那日徐氏來訪,還提醒我,說人言可畏,讓我夫君注意聲名......」

「豈有此理……他們是以為,我歐陽修會喪盡天良至此,將自己親生的侄女,當做張氏那般、那般——縱是那張氏,我歐陽修也從未行過任何禽獸之舉!」

「夫君息怒,我自是知曉夫君,然而外人的嘴,還有他們的用心,夫君難道不知嗎?夫君應早已知曉才是啊......」

薛氏帶著哭腔的聲音逐漸消弭於屋內,歐陽芾回身,發現曾鞏站在她背後,臉上驚動一閃而過。

兩年前,因所推行的新政危害到當時許多朝臣的利益,有人曾設法攻訐維護新政者,最後甚至到了造謠污衊的地步。歐陽修被彈劾與自己的外甥女張氏通|奸,還被時人挖出他此前作過的詞以為佐證。

「『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嫌枝嫩不勝吟。』張氏失怙初到歐陽修家時,年方七歲,不正是『葉小未成蔭』的年紀嗎?」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張氏年紀漸長,正是『十四五』花季正好,可見歐陽修早已留心。」

文人墨客,縱無通天之本領,卻總能以紙筆、以言論,潑得人一身髒水,將人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盜甥一案,雖因證據不足未曾定罪,然對於清譽名聲勝過性命的文士來說,此生便再也逃不開這身腥污。

歐陽芾面帶尷尬,道:「我好像走錯了。」不等曾鞏反應,便飛速溜出了院子。

後來曾鞏想,那時他至少應當抓住她,對她說些什麼,而非這樣放任她離開。

當晚歐陽家僕役來報,一下午沒見著二娘子,不知去了哪裡。

一家人這才驚覺,方慌忙去尋。

天色已近昏沉,曾鞏與老師商議過後,決定分頭去找。

滁州四面環山,曾鞏提著燈籠一路尋至山腳,幸而在山腳下廢棄的寺廟裡找到歐陽芾的身影。

當時的她抱著膝蓋坐在乾草堆上,手腳凍得冰涼,對他說:「我們先用你的燈籠把草點燃,烤會火再回去行嗎?」

他當即將外衫脫下,披在她身上。

於是她開始辯解:「我沒有想離家出走,我只是想出來轉轉,但是這個世界太大了,我迷路了。」

「嗯。」

「真沒有想離家出走。」她懷疑他不信。

「我知道,」曾鞏摸摸她的腦袋,「我背二娘回去好不好?」

「好!」她答應得爽快,雙手纏上他脖子。

那時她僅十歲,分量很輕,即便道路不平,他背著她走起來亦十分穩當。「二娘為何想要出來走走?」曾鞏問。

「心情有點不好。」

「為何心情不好?」

「......覺得叔父和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樣,有些幻滅。」

「......」對於她「印象中」和「有些幻滅」兩句,曾鞏一時不知該先問哪個。

「可這世上人人皆不容易,皆有不為外人道的苦,對不對?」歐陽芾道。

曾鞏微怔,而後側過臉溫柔道:「是。二娘聰明乖巧,比我懂得更多。」

「子固哥哥,」歐陽芾忽然道,「你以後叫我『阿念』好不好?」

「阿念?是你的小名嗎?」

「算是吧。」

「好,」他笑起來,喚了一聲,「阿念。」

「......子固哥哥。」

「什麼事?」

「你娶妻了嗎?」

「去年方成的家,」曾鞏答道,見背後沒了聲音,「怎麼了?」

「心碎了。」

曾鞏大笑,清朗笑聲瀰漫夜中,伴著山間鳥鳴,溪水淙淙。人影相疊,夜色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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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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