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廢柴
「這小子,竟然騙到老夫頭上來?」
沈繼之啞然失笑,臉上的表情像是牙疼,因為他心疼起那副被郭東抱走的棋具。
那棋具是沈繼之專門托棋友找杭州拍下的,上好的南洋檀香木棋盤,出自名家,花了他兩千兩銀子,如今價格看漲,市面上同類棋具少說也得三千兩。
秦韶的棋力,跟當今國手比,自然要差上一檔,但在淮安一帶也是數得著的高手,跟沈繼之對弈,也有贏棋的記錄。
秦韶這樣的棋手,竟然被一個毛孩子殺了大龍,也難怪被秦韶視為奇恥大辱。
沈繼之是棋痴級的愛好者,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棋局,兩人走後,憑記憶寫下棋譜,而後幾日,一直在復盤,經過反覆研判,終於發現了郭東贏棋的機巧。
他用的是騙招!
騙招本質上,是施騙方在賭對發方找不到正確應手,正確應手通常很偏門兒,具有唯一性,落點不容易被想到。一旦找到,便可輕易化解被動局面,而施騙方不僅占不到什麼便宜,甚至還有可能虧損。
這方面,古人也不遑多讓,棋手之間也是能騙則騙,沈繼之並不陌生,經過復盤,他找到了應手。
當然,騙招也是招,若是自己首創,更能說明此人天賦異稟。
問題在於,郭東用的騙招是騙中有騙,是連環套,即便是沈繼之這樣的棋壇老手,也聞所未聞。
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手段,這孩子到底是個什麼妖孽啊?
青兒倒是說過,他有個白鬍子道長師父,可誰見過他師父?
青兒的意思是讓郭東先做個學徒,跟著她歷練一番,若是個可造之才,再另行任用。
沈繼之得知郭東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就交待沈燕青自行安排,一個學徒而已,並不值得沈繼之親自接見。
直到沈燕青拿出郭東試筆用的那張紙頭,上面的詩句讓沈繼之大吃一驚。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短短几句詩,字裡行間卻有蕭殺之氣,細品又似豪氣干雲,不像是郭東這種年齡的人寫得出的。
但詩句寫明了,「恰同學少年」,又當如何解釋?
沈繼之其實也是個讀書人,因為造化弄人,沒能走上科舉之路,而是當了賊寇,但對讀書人,他向來敬重有加,畢竟都受過詩文的熏陶,老夫子的教誨,有共同語言。
就憑郭東那幾句詩,沈繼之也要見一下郭東,何況他對郭東,心中確有疑慮。
但這一見,卻讓沈繼之更加疑惑。
郭東看上去,生得一副好皮囊,行為舉止卻頗多讓人詬病之處,刻意討巧、輕挑、心不在焉,就品性而言,正是那種沈繼之看不上的廢柴。
沈家堡能有今日,全賴沈繼之有一對識人的慧眼,在沈家,若要啟用新人,沈繼之都會親自把關,或一起吃頓飯,或一起下盤棋,談一談。怎麼談,他自有一套自己的辦法,主要是考察對方的品性,郭東的品性顯然不怎麼樣。
多年來,沈繼之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眼光,但這個郭東,卻讓他看不懂。
你大可以說人家是廢柴,但人家能下棋,就算他沈繼之上場,也未必能贏人家,還有那賬冊、那詩....
沈繼之坐在輪椅上,手裡一直把玩著一枚棋子,足足小半個時辰,直到季順悄無聲息地走進書房。
「當家的,吳運升他...去世了。」
「啪...」
沈繼之手裡的棋子跌落在地上,抬頭問:「什麼時候?」
「午飯後。」
季順面容戚然,又道:「運升的眼眶出血止不住,又不肯吃飯,終於還是抗不過。」
「派去淮安,贖那吳金的人回來沒有?」
「還沒有,但送了消息回來,吳金已經贖回。」
「世道不好,在外面討生活也艱難,吳金回來之後,就讓他們娘倆住在沈家堡吧。」
沈繼之先前對吳家的懲罰是將他們逐出沈家堡,吳運升一死,這樣做就不合適了。
「我猜當家的會這麼安排,可吳金他娘的意思是,她沒臉在沈家堡呆著,執意要去梅鎮。」
沈繼之嘆息一聲,終是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季順卻站著沒動,沈繼之望過來,說道:「還有事?」
「當家的...」
季順走近一步,小聲道:「那個郭東,在海船上給運升開的是山裡紅的方子....」
沈繼之臉色一冷,沉聲道:「吳運升的死和郭東無關,你不要感情用事。」
那山裡紅的方子,確為郭東所建議,青兒已經跟他稟報過,但那孩子也說了,山裡紅也好,新鮮蔬果也好,對敗血症只能防不能治,一碼歸一碼,在當時的情況下,郭東是出於好意,無可指責。
季順和吳運升是兒女親家,吳運升的閨女吳仙兒嫁給了季順的兒子季思賢,現在吳運升死了,雖然與郭東無關,但畢竟有所牽連,季順不待見郭東,也是人之常情,沈繼之能理解。
可青兒想讓郭東做個學徒,季順卻拖著不肯開契約,這就過分了。
季順是沈府的管家,他這麼做,是個危險的信號,沈繼之冷言厲色,也算是給季順一個提醒。
「可當家的,我都打聽清楚了,這小子的來歷有太多蹊蹺之處,我是擔心這不祥之物會給沈家堡帶來災禍呀。」
這回,季順所言,卻是說出了沈繼之的疑慮之所在。
沈繼之轉動著輪椅,在書案前轉了一圈又一圈,沉吟良久,一隻手重重地拍在輪椅扶手上,說道:「好吧,你去把青兒叫來。」
與此同時,郭東在石廟,正盯著茶几上的棋具發獃。
檀香木的棋盤,湊近還能聞到一股馥郁的香氣,絕對是上品。
從沈府回來,連著幾天,郭東都是愛不釋手,為了它,郭東還專門買來茶几和幾個圓凳。
那麼貴重的棋具,無處安放可不行,萬一有人找他下棋,總得有個坐的地方。
郭東並不在意那幾個錢,因為他的工作已經板上釘釘,不會再有變化。
那天,在沈府見到了沈繼之,還和秦韶下了棋,臨走的時候,沈繼之還讓郭東推著輪椅送沈繼之回屋,很明顯,沈繼之對郭東很滿意,就等簽契約了。
古代僱人幹活也是有程序的,像郭東這種情況,需要僱主、擔保人、以及郭東本人在契約上簽字畫押,之後交給賬房,賬房有了存底,他才能成為沈家正式的員工。
事到臨頭,郭東倒躊躇起來,他始終忘不了那個被扔到海里餵魚的王滿倉,跟沈家簽契約,真的好嗎?
這年頭的契約,相當於後世的勞動合同,郭東記下,簽合同的時候,可要看仔細了,太苛刻的條件,怎麼也得說道說道。
眼下,郭東沒得選,有了工作,按月領工錢,解決了身份問題,一切都好說。
可左等右等,三天過去了,沈府那邊就是沒消息,兜里的銀子卻一天比一天見少,眼看就要斷頓了。
到了第四天,郭東終於沉不住氣了,打發沈九去沈府找沈燕青,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沈府的辦事效率也太低了吧?
沈九帶回三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沈燕青不肯見沈九,沈九是劉嬸兒出面接待的;
第二個消息:郭東的契約文書卡在沈府管家季順手裡;
第三個消息:吳運升死了,吳運升和季順是兒女親家。
季順是僱主的代表,他不肯簽出契約,契約到不了擔保人沈燕青手裡,程序就走不下去。
吳運升的死跟郭東沒關係,但人總是死了,他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鋌而走險,到頭來卻落了個身敗名裂,可憐天下父母心,確實讓人痛惜。
郭東也感慨良多,他是個孤兒,打小就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疼愛,他甚至對吳金有些嫉妒,雖然郭東知道這不應該。
郭東在沈府見過季順,季順待他惡聲惡氣的,竟是因為他和吳運升是兒女親家?
契約的事,關鍵在沈燕青,只要沈燕青堅持,季順還能說個不字?
郭東還以為,沈燕青待他還算不錯,上回她騎著馬親自跑來,就是為了通知郭東去見她爹,這回卻對沈九避而不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發生了改變?
難道是因為上次跟她說要在石頭裡尋寶的事?把她給嚇著了?她也沒打算投銀子啊?
這麼胡思亂想,實無益處,郭東想起沈九還在菜園子里忙著,種菜去,說不定換個心情,就能想到解決辦法。
這麼想著,郭東便出了門,好巧不巧,抬眼就見路邊立著位丫鬟裝扮的小姑涼正東張西望,像是在尋人。
郭東見那小姑涼生得清純可人,像極了後世某電視劇里的金鎖,不由向前走近幾步。
小姑涼忽閃著一對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郭東,試探地問:「可是郭東,郭公子?」
這咋還成了郭公子了?不過郭東也沒說破。
「正是,這位小姐姐有事兒?」
「哧...」
小姑涼笑了,心道,小姐姐是個什麼叫法呀,聽著倒也不差,卻道:「奴婢叫香兒,我家姑娘蘇洛兒邀公子一敘,這是請帖。」
香兒說著話,遞來一個大紅消金色的信封,郭東接過來,上面寫著,郭東親啟,但信封並沒有封口,取出裡面的一張紙頭,看了。
蘇洛兒邀他去倚紅樓一敘?
倚紅樓就在二里巷,離沈府就個著兩家店鋪,郭東多次從門口經過,知道那是沈家堡唯一一家青樓,可他沒進去過,也不認識什麼蘇洛兒姑娘。
這還是郭東第一次收到請帖,不明就裡,當然不好拒絕,橫豎心裡煩著呢,就當出去散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