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章 忠誠,才是最難得的品質
「聖上,該掌燈了。」
殿外傳來提醒聲,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李曄沒有回應,依舊沉默地看著身前長跪的張濬。
張濬的腦袋重新抬了起來。
甚至與天子對視。
「罪臣仍有肺腑之言,望聖上垂聆。罪臣雖謀私利,卻絕無私心,此次征討河東,實是利國利人之舉,斷不容失,也斷不可因為罪臣的原因而中止。
「罪臣個人之事小,社稷事大,懇請聖上罷黜罪臣、交與大理寺,另擇賢能,儘快發兵河東。
「容罪臣斗膽,保舉杜國公(杜讓能)為帥,必能不負聖上重託。」
說罷,張濬雙手探出,交合於身前,叩頭,謝罪,隨後直接起身,決絕地出了浴堂殿。
……
有史記載。
光化三年,即公元九零零年,以神策軍中尉劉季述為首的宦官集團犯上作亂,他們意圖廢黜唐昭宗李曄,改立太子李裕登基,便將李曄囚禁於少陽院內。為防範李曄逃跑,又用熔鐵澆灌鎖眼,將四面大門徹底焊死。院內李曄、何氏等人的飲食,僅通過牆腳的狗洞輸送。
其時,張濬已被逐出朝堂,無官無職,閑居河洛邙山。
忽聞此噩耗,張濬顧不得年老體弱,路程艱辛,一路步行至洛陽,求見洛陽尹張全義后,失聲痛哭,跪求張全義發兵解救聖難。一邊又寫信給各地藩鎮故交,懇求他們救援聖上。
天復二年,公元九零二年,朱全忠陳兵關中,數次威脅李曄遷都洛陽。
張濬本與朱全忠親善,聞之,語人曰:「朱賊貌忠似奸,逼迫聖上東巡,實欲加害人君,亡我大唐。」同時致書四方藩鎮,將朱全忠的陰謀昭之於世,號召天下人共討朱賊。
最後慘遭惱羞成怒的朱全忠加害,連同全家一百多口人,全部族滅。
忠誠,才是王朝末年時一位臣子最難得的品質。
李曄叫來了殿外侍衛,吩咐他去給張濬傳話,今日浴堂殿內所言,本是君臣閑話,張卿不必放在心上。
李曄獨自坐在空蕩的浴堂殿內。
他在思索另外一個問題,張濬對自己和大唐一片忠心,可他卻一意要討伐河東,說明在他心裡,認定了討伐河東乃是利國利民之舉。
可張濬又向來以聰明機變著名朝野,為什麼會有這種錯誤的判斷呢?
李曄又回想起往日張濬和楊復恭的爭論,前者自是極力鼓吹出兵,後者極力反對,反對的依據是李克用有功於朝廷,今趁其新敗討伐,乃不義之舉。
他們似乎都忽略了一點,憑著朝廷目前的實力和在各藩鎮中的威望,根本就討伐不了新敗的李克用。
可他們為什麼都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一點?
難道是他們不清楚神策軍目前的戰力,還是高估了朝廷在四方藩鎮中的號召?
李曄傾向於後者。
不管是張濬、劉崇望,還是楊復恭、杜讓能,他們都是身處歷史旋渦中的人,是人,便是有慣性的;與穿越回來的自己、已知歷史進程再反推原因的自己不同。
他們或許切身感受到了帝國的沒落,嘴上也說著「國勢衰頹、政令不出京門」,可他們的潛意識裡仍拒絕接受這個現實,仍停留在帝國過往的輝煌與幻想中,仍把中興大唐視為最高榮耀,仍將「貞觀紀要」刻於屋內屏風並奉之為圭臬,仍以為大唐天子與朝廷方是這天底下唯一的天理大義。
只要天子詔令一下,王師一出,必定四方響應,應者雲集。
所以,張濬收了朱全忠的賄賂,卻只以為他是在謀私利,是地方官員向朝廷大員的理所當然的孝敬,根本不做他想。
也該讓他們清醒清醒了。
想及此處,李曄又叫來一名侍衛,再去給張濬傳話,叫他思考兩個問題:
一、朱全忠多次上書奏請討伐河東,甚至不惜花重金來京城活動,其意圖何在?
二、出兵河東,若勝,是朝廷獲利更大,還是朱全忠獲利更大;若敗,是朝廷損失更重,還是朱全忠損失更重?
……
……
皇宮又名禁宮,實則能禁錮的,往往只有天子本人。
張濬浴堂殿受訓的消息很快傳遍禁內,再傳到朝堂上,再傳到城裡……甚至連里巷的販夫走卒都聽說了,新天子登基兩年以來最寵信的張相公,如今失寵了。
京城內的百姓都天然地喜歡關注朝堂上的事。他們知道張濬是主戰派,他們更厭惡戰亂,黃巢入寇長安城不過前幾年的事,隨後朱玫又來了,隨後又是沙陀人……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一兩年,偏偏有些不在乎他們死活的朝堂大臣又要主動挑起戰事。
因而張濬失寵,他們是高興的。
比里巷居民和販夫們更高興的是帝國的官吏們。他們同樣厭惡戰亂,一個會影響他們眼下雖比不得往昔但尚可以苟且的安穩日子的東西。而且,他們中大多數人也厭惡張濬,一個傲慢無禮、專說大話的傢伙,偏偏得到了新天子的寵信。
不出一日,李曄的御前就擺了二十多封各司官員呈上的牓子。
李曄已大略猜到了這些牓子的內容。
自僖宗朝後,禁內便多了條不成文的規矩,凡外朝官員(除宰臣外)上呈天子的牓子,都需經樞密院先過目,篩選后再轉呈至天子御前。理由是為天子分憂。
唐僖宗李環很是喜歡這個理由,甚至都無需篩選,全交由樞密院的宦官們查看后再處理便是了,他得苦心專研馬球技術。
勤勉的新天子李曄自是不喜歡這個理由,也曾嘗試廢除這條陋規,可向來內鬥不休的宦官們此時團結了起來,兩神策軍中尉、兩內樞密使、四內侍、六內常侍一致反對,他們執著地要減輕天子身上的負擔,天子只得依從。
在宦官們眼裡,最可憎的是南衙宰臣,而宰臣中尤以張濬最可恨。
所以這些經樞密院篩選后的牓子,自是批評張濬的。
李曄粗略翻閱了下這些牓子,果然,全都是歌頌天子聖明、支持罷戰、並攻擊張濬妄談誤國的,有幾封甚至提議問罪張濬。
對李曄而言,再有了這些牓子,出兵河東之事當可告一段落。羸弱的帝國避免了原本的滅頂之災,李曄也贏得了一些運作的時間。
可他卻又高興不起來。
透過這些牓子背後,能看見滿朝官吏,那一顆顆縮在龜殼裡的怯懦怕事的腦袋,那一張張遇見了猛獸般的擔驚受怕的臉……在這一瞬間,李曄有些明白了體內的原天子為何要准請出兵,與其讓帝國在這種沉沉暮氣中被窒息、悄然消亡,倒不如奮起一擊。
看來,帝國的末日,遠不是阻止一場戰事便可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