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章 孫揆面聖
為張濬伸冤、力主出兵的人也有一個,便是原定的招討副使、京兆尹孫揆。
孫揆沒有上牓子,大概是知道他的牓子到不了天子跟前,而是長跪延英門外,請求入禁面聖。
孫揆本官京兆尹,從三品官銜,兼刑部侍郎,實際主持刑部庶務,名副其實的外朝重臣,如今竟選擇了跪求面聖,可算得轟動朝野的消息。
如此重大消息,內宦們不可能封鎖得住。
很快李曄便也得知了。
並同意了孫揆的請求。
「臣請問,聖上為何出爾反爾?」
孫揆被領至李曄跟前,未拜,迎頭便問。
敢當面質難天子的臣子,一般都是不怕死的。
這倒讓李曄想起了腦海里的一則趣聞。
孫揆隨張濬出征河東后,兵敗被執,隨後被押解至李克用面前。
李克用不願與朝廷結怨太深,有意放孫揆一條生路,只質問道,「孫公貴為社稷重臣,當從容居廟堂,何為身履行陣,犯我河東?」
言下之意,讓孫揆認個錯,然後就坡下驢,好放了他。
可孫揆卻昂首回道:「既為社稷重臣,當以社稷為重,何況乎為國除賊?」
李克用怒:「匹夫!你罵誰是賊?」
孫揆越發得意:「我罵的便是你,雁門獨眼賊!」
李克用天生一目微眇,雖自命「獨眼龍」,但身旁無人敢如此稱呼,生怕觸了他的忌諱,更別說被人當面罵「獨眼賊」了,這恐怕還是他人生中的頭一遭。
李克用盛怒之下,直接讓人提了鋸子來,要當場將孫揆鋸成兩半。
不成想鋸人是門技術活,與刀斧砍人不同,幾名親兵忙活了半天,仍未能成功。
孫揆非但不求饒,反利用他豐富的刑訊經驗,得意地教授他們:「死狗奴!解人當束之以夾板,而後方可下鋸。爾等死狗奴知否?」
那幾名親兵恍然大悟,忙去尋了夾板來,將孫揆捆綁在夾板中,才成功地給鋸成了兩半……
「沙陀人不臣之心久矣,又進犯宮闕,逼迫先帝播遷他地,實是大唐國的第一號逆賊,此賊不除,四海難寧,大唐臣民寢夜難眠……」
孫揆繼續數落李克用的罪狀。
李曄聽了前半段便知道這孫揆純是一腔熱情,但見識粗淺。
對這種臣子,當用建功立業來鼓勵,用大忠大義來感召,而非與他爭辯是非曲直。
李曄不正面回答,另問了一個問題:「我曾聽人說,當年將黃巢亂軍逐出京師后,整座城市荒涼不堪,處處是斷壁殘垣,城內百姓不戶,是孫卿接手了這個爛攤子,勵精圖治,排除萬難,將京城治理成了現下這副景象。只不知,孫卿是如何做到的?」
「啊!?」
孫揆性秉直,許久才轉過彎來,回答李曄的問題。
「聖上明鑒。臣,臣其實也沒做什麼,無非招撫流民,緝捕盜賊,開倉放糧,懲治惡少這些……談不上什麼高明的法子,就是勤勉一些……」
孫揆似乎很不習慣來自天子的誇獎,既想謙虛點回答,可他又不懂如何有分寸的謙虛,回答得磕磕絆絆,很是彆扭。
李曄微笑著再問:「孫卿過謙了。其他的不說,但就勤勉這一條,便是多少人做不到的。你方說到招撫流民,能否細細說說,具體是如何個招撫法子?」
「能,能,凡聖上有問,臣無敢不答……」
講起招撫流民時用過的法子,孫揆就答得自然多了,也順暢多了。
甚至還講了當時城內糧食短缺,為安頓城內居民,他不得不化身竊賊頭子,領著府內不良人四處敲詐、盜竊富商大戶家的餘糧。連這種事都不知避諱地跟天子講,也可見孫揆這人心直口快,沒有心機。
李曄耐心地傾聽著,偶爾就其中幾個不解處再詳問,引導孫揆持續講下去。
找撫流民的方法問完,再問如何緝捕盜賊、開倉放糧……
不知不覺,君臣竟私談了一個時辰。
孫揆已將他能講的盡數講完,此時才猛然發現,他竟然能與天子單獨相處這麼長的時間。
身為一個信奉盡忠盡孝的臣子,他仿若得到了世上最高的恩寵,仿若沐浴在聖明天子的仁恩雨露下。
此時。
再回想起自己剛一進門時的莽撞,孫揆羞愧難耐,躬身謝罪道:「臣方才衝撞了聖顏,罪該萬死,臣,叩請聖上降罪。」
李曄一笑了之,「直言勸諫,本是做臣子的職分,孫卿何罪之有?」
既然又說回了之前的話題,李曄再勸道:「孫卿效忠的心是好的,可也應當明白什麼叫效忠,什麼又是盡忠?並非只有領兵出征、上陣殺賊這一條途徑。能在你最擅長的職位上,做出你最大的努力,實實在在地做一些為君王分憂、為庶民謀福的事,就是最好的效忠,也是我最在意的。孫卿明白否?」
「臣,明白。」
孫揆腦袋再不會轉彎,也聽懂了李曄話里的含義。
雖然他依舊不明白天子為何放棄討伐國賊李克用,但他已知道天子是最聖明的天子,他要聽天子的話。
送孫揆出宮的途中,李曄又囑咐道:「以後孫卿要來見我,可向樞密院遞牓子,也可以讓宰臣們遞個話,我收到消息后,自然會抽空傳召。」
這既是一句溫馨的提示,也是天子的恩寵。
「臣,叩謝聖上……恩德……」
孫揆感激滿懷,不足言表。
他倒退著走出三步,隨後雙臂如鳥翼長展,單腿緩緩提起,跳起了謝恩舞。
有唐一代,謝恩舞是臣下表達對天子感激時常用的一種方式。依據的是「歌詠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的古禮。
孫揆身形中等,異常粗壯,有如一個裝滿了水的圓木桶,但當他跳起舞來,卻絲毫不讓人覺得滑稽可笑。皆因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張手,每一次提腳……無不典雅庄穆,都承載著一個臣子的滿滿的感恩戴德之心,都散發著一個臣子的誓死報效君王的恢弘之志。
李曄亦心中有感,都說王朝末年,哀大莫過於心死。
可也有「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一說。
他眼前的孫揆,正是這一說法的最好詮釋。
這樣的臣子,不該被鋸成兩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