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悲憤填膺
趙家姑娘對自己,到底是真撞了還是假撞,萬航也沒有印象。
不過,她把自己從冰天雪地裡帶回來,又差人照顧,這是不爭的事實。
趙靜姝羞赧道:「讓萬公子見笑了,我早已無礙,補一覺就恢復如初!」
「身體健康是一切的本錢,趙姑娘無礙,那我便安心了!」萬航微微一笑。
他說完,起身施禮,鄭重道謝:「萬航謝趙姑娘救命之恩!」
萬航仔細檢查過身體,除了大理寺獄中留下的傷外,並無任何其他的傷處。
王大夫說過,自己是被馬車撞倒,才被趙小姐救了回來。
這番說辭,他自己都無法相信,恐怕只是這姑娘人美心善,在年關將至的時刻,看不得別人受苦,才施以援手。
為了不讓他難堪,編出這麼一個理由來的吧。
無奈自己有重任在身,若再住下去,怕是要連累趙府上下。
趙靜姝皺眉,滿含歉意道:「安排你住在下人住處,的確委屈了萬公子。只是東跨院的房間年前已來不及收拾,不如……年後……」
萬航一聽,禁不住大喘一口氣,打斷了她,「姑娘誤會了,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在下是誠心感謝姑娘搭救……」
這一幕,正好被剛剛回府的趙煜看在眼裡。
他暗自思忖:這小子舉手投足間倒像是有教養的,姝兒鮮少與哪家公子談得來,他搖頭嘆息,大踏步入了院。
「爹,你回來了!今晚家宴幾時開席?」
趙靜姝一見他,恢復了小女兒姿態,腳步輕快地迎了上去。
趙煜拍拍趙靜姝的手臂,眼神淡淡看向萬航。
萬航斂眸,恭身施禮道:「晚生萬航見過趙大人!」
「爹,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萬公子!」趙靜姝連忙介紹。
「哦!萬公子何方人士,現居何處?」
「回趙大人,晚生本為山東青州府人士,還未得父親表字,就被金賊踐踏了家園,前幾日才孤身一人來到皇城,磋磨些時日……尚無住處!」
萬航對自己的身世含糊其辭,這不能完全怪他,兵荒馬亂的那幾年,像他這般無家可歸之人不在少數吧。
隨著金國步步緊逼,北方大半國土已被霸佔,南遷之下,又有幾人不落魄?
趙煜聽后,緊繃的臉色緩和下來,輕輕嘆著氣。
「如此,便安心住下吧!今夜的家宴,你也一起過來!」
他胸膛橫闊,面色一凜,便不怒自威。
這副做派,讓萬航想起了隗順,只是趙侍郎眼下不足四十歲,隗順倒是比他老許多。
萬航俯下腰身,恭敬道:「晚生恭敬不如從命,謝過趙大人!」
趙煜爽朗一笑,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臂膀,正要開口,一道身影從門外沖了進來。
「爹,岳將軍他……」來人正是趙澤川。
他長發散亂,驚慌中摻雜著悲戚,眼睛里濕潤潤的,嘴角抽動。
看萬航在場,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口。
趙煜拉著他的手臂,兩人並肩拐進長廊,路過身旁時,萬航瞥見趙澤川眼角落淚。
他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看來,岳將軍的噩耗,已從大理寺傳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彷彿有什麼將那裡緊緊攥住,令他喘不過氣,他往後退了兩步,跌坐在石凳上。
趙靜姝原本滿臉喜色,見哥哥一反常態,父親一臉嚴肅,又見萬航突然失態至此,她眉心緊蹙。
走上前來,輕聲道:「萬公子,發生何事?為何,你們都……」
萬航茫然地抬起眼帘,眼前之人的面容蒙上了一層水霧,他都看不真切了。
「趙姑娘,他……」萬航話到嘴邊,才意識到自己已然失態。
他抬起手腕,扯起衣袖,擦去眼裡的淚水,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趙姑娘,在下謝過你的盛情邀請,除夕家宴,我著實不適合在場,這就先回房了!」
他說完拔腿就走,趙靜姝在他身後急切地喊道:「宴席開始前,我還要出府放花燈祈福,萬公子,陪我一同前去,可好?」
萬航頓住腳步,轉過身,靜靜望著她。
趙靜姝向他點點頭,表示自己誠心誠意向他發出邀請。
「好!」萬航答完,轉身離去。
他剛邁進西跨院,兩個小廝緊隨其後,抬著兩大筐爆竹跟上來,並說道:「公子,若是需要抬至他處,儘管吩咐我們!」
萬航點頭應著。
小廝們放下後退了出去,萬航把門輕輕掩上,頹然地歪靠在椅中。
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一遍遍過著大理寺獄中的場景。
生命的最後,他的執念依然是「盡忠報國」。
迫害之下,他所求的也僅僅是「天日昭昭」!
有多少人,今夜守歲,是為了期待嶄新的一年。
又有多少人,今夜無眠,只為英雄痛哭一場,只為送他一程!
有人問岳將軍,「天下如何才算太平?」
他答道:「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命,則太平矣!」
他位至將相,卻保持著清廉的作風,朝廷每有犒賞,他悉數分給將士們,自己分文不留,就連私家財產也用來補貼軍用。
出師路上與士卒一同露宿,就連高宗為他籌建府邸,他都拒絕了,並引用霍去病之言,「北虜未滅,臣何以家為?」
這樣忠心為國的英雄緣何落到這種下場!
萬航清楚記得,岳將軍用文字直抒胸臆:「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他窮極一生,收復失地的願望,總是被「舊山松竹」層層阻斷。就算是將漫漫心事化為悠揚的音符,又有誰能懂其中深意?萬般無奈無處訴說。
秦檜為相之後,他抗金復國的籌謀一次次化為烏有,尤其是去歲的十二道金字牌,哪一道不是刻滿投降派的猖獗和醜陋嘴臉!
當真是個毫無骨氣的陋宋!
萬航一口銀牙就要咬碎,他右手握拳,重重鎚在高桌上。
如果自己早來半日,會不會就能扭轉他的下半生?他不止一次這樣想。
然而,這個飽受國土淪喪欺辱的時代,敬重岳將軍的人又豈止自己一個,在他生前,未嘗沒有人試圖將他救出吧?
事已至此,唯有將岳將軍好好安葬才是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