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花滿樓樓主
眼前自稱「秋夢縈」的女子一襲紫色對襟襦裙,頭上挽著簡單的單螺,髮飾極簡,只在左邊插了一朵紫色鳶尾絹花算做裝飾。雖然她並非容顏絕倫之輩,但卻也清麗靈秀。
不過以白筱的眼力,她立刻就發現了她的眼睛里那複雜的精明,這女子絕不是表面這般淡雅清純之人。
於是下意識地,白筱脫口而出:「我們不知道什麼蘇空世是誰,想是姑娘誤會了。」
「不必對我說謊。」秋夢縈直接道破了白筱的狡辯:「兜圈子這是他一慣的伎倆,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
「聽樓主語氣,您與蘇堂主相熟?」見裝傻顯然不能應付,白筱悻悻地問道。
「相熟?」秋夢縈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以手掩著唇笑出了聲:「我可不希望和他相熟,不過這與你們無關……還是說說,關於息煙樓,他怎麼和你們說的?」
「息煙樓?」
「怎麼,他一句都沒說?」秋夢縈眼睛里流露出一絲驚訝:「果然他做生意,是一等的不幹人事。」
說著,秋夢縈從袖子里拿出一截碎布,繼續說道:「那看來,他是想讓我說了。」
一見碎步,白筱和鳳沉璧立刻就認出,這正是此前他們交給萬金堂調查的龍霧金綃。
「這東西怎麼在樓主手裡?」
「自然是蘇空世給我的。」秋夢縈道:「二位,我受蘇空世之託,將息煙樓的事都告訴你們,可放心坐下聽我說嗎?」
鳳沉璧與白筱對視了一眼,這線索來的太過輕易,讓他們有些不敢輕信,但這女子身上並無殺氣,思考片刻,鳳沉璧上前坐了下來。
「白壇主不信我?」秋夢縈盯著白筱,笑問。
「哪裡話,白筱並無此意。」白筱亦陪笑道:「不過,白筱隨意一些,樓主不會見怪吧?」
「隨你。」秋夢縈果真沒有在意,沉吟了一下,緩緩開口道:「要說息煙樓……還要先說萬金堂。」
「萬金堂?」
「不錯。」秋夢縈點點頭:「萬金堂這個組織,除了堂主,沒有一個收金者屬於萬金堂,幾乎所有收金者都是喝過『抱布貿絲』以後,將自己賣給萬金堂的。而息煙樓……就是其中一個。」
「前樓主,是收金者?」白筱聞言,有些吃驚。
「他不僅自己是收金者,還將整個花滿樓,都做成了萬金堂的分壇。」
「那,難道樓主你也……」
「我當然不是收金者。」秋夢縈搖頭:「我只是個普通的樓主,和萬金堂,蘇空世,沒有半點關係,現如今的花滿樓也不是萬金堂的分壇。」
說到與萬金堂「沒關係」時,秋夢縈的眼睛深沉了幾分,但她立刻整好神色,繼續道:「還是說回息煙樓。這個人很複雜,萬金堂的收金者,花滿樓的樓主,這些不過是他眾多身份中的一個。據我所知,他有個外號,叫做千面魔影。」
「千面魔影?」白筱和鳳沉璧都聽過這個名字:「你是說,前樓主息煙樓,他是幾十年前銷聲匿跡的怪盜千面魔影盛漁陵!」
「不錯,看來他的名諱還有人記得。」秋夢縈見二人也知道,感慨道:「江湖上能人輩出,有些人來得快去得也快,什麼『逍遙雙璧』、『玉玲瓏』、『血修羅』,皆只是曇花一現……千面魔影也就是其中一個小水花罷了。」
頓了頓,秋夢縈又話鋒一轉:「不過,他的易容術可以輕輕鬆鬆成為任何他想成為的人,所以其實,盛漁陵也是他的面具而已。」
「那他的真實身份,樓主可知道?」鳳沉璧問道。
秋夢縈突然躊躇了一下,然後才道:「我確實知道,他其實是兵神世家的人。」
「風息氏!」白筱連忙問道:「樓主是說他是風息氏?」
「不錯,他是風息氏。」
「那麼,他現在在何處?」
秋夢縈忽然雙眉緊蹙,半晌沉默不語,良久以後才抬頭:「他大約已經死了。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不久前死在蘇空世的手上。」
「死在蘇堂主手上?那他還叫我們……」
「我說過了,他比較喜歡兜圈子,他知道的事情通常不會完全告訴別人。一條情報,他會拆成數條,一場交易,他可以變成無數場……這本就是蘇空世的奸商面目。」秋夢縈的語氣增添了幾分嫌棄:「若不是有龍淵皇朝撐腰,萬金堂的生意,早晚砸在他手裡。」
「到底是怎麼回事,樓主?」
「白壇主莫急。」秋夢縈解釋道:「息煙樓來到花滿樓是十二年前,而就在十二年前,蘇空世的娘親蘇止去世了。」
蘇止!
白筱和鳳沉璧猛然想起,當初拜託月巫占卜時,月巫提到過金葉子的主人,正是一名叫「蘇止」的女子!
「他與那蘇止有什麼關係嗎?」白筱繼續追問。
「當然,蘇止是除了他以外最後的風息氏。」秋夢縈嘆了口氣,「我能理解,蘇空世為什麼一定要殺了他——息廣背叛了風息氏,這是血海深仇。」
「事實上,蘇空世根本不用查,就知道你們拿來的那塊龍霧金綃究竟是屬於誰的。幾天前他拿來見我時我就知道,息煙樓已經死了。」秋夢縈站起身,語氣複雜地繼續道:「息煙樓原名,並不叫息煙樓,他叫息廣,八年前我接管花滿樓的時候,他十分用心栽培我,我本將他當做半個恩師,沒想到,恩師,竟然是背叛了自己族人的殺人兇手。」
「而他最後留下的東西是一張字畫,當時他對我說,他的一切都在這裡,若我願意記住他這個故人,就以此物去緬懷他就好。」秋夢縈拍拍手,門口的小廝已經回來,手上捧著一個錦盒。秋夢縈將錦盒打開,從裡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字畫:「蘇空世說你們看得出線索,叫我交給你們。我的任務,現在也就算完成了……還請白壇主放過我這位小廝,將你的符咒去了吧。」
「這個樓主不必擔心,他再有一柱香,就會恢復正常。」白筱接過字畫,並未著急打開,她看了看秋夢縈,將字畫收好,笑著道謝:「多謝樓主,我們就不再久留,告辭了。」
「今日瀟瀟姑娘願意登台,我也有許多事務,恕我不能遠送。」秋夢縈抬手指向小廝道:「就讓他代替夢縈送二位離開吧。」
鳳沉璧與白筱跟著小廝,穿過依舊熱鬧不斷的長廊,剛剛出了樓閣,只聽得花樓之上,瀟瀟姑娘正好撥完最後一根弦,琵琶聲戛然而止。
白筱向花樓望了一眼,對於今日沒能欣賞到音絕陶令瀟的琵琶大感惋惜。
而且今日之收穫,信息量非常的大,大到至今她還未全盤吸收——神秘的怪盜盛漁陵竟是花滿樓前任樓主,而這樓主還是風息氏,而且他就是屠殺風息氏的罪魁禍首,他還殺了一名叫蘇止的女子,而這女子就是蘇空世的娘親!
然而雖然有了這麼多消息,關於風息鍛造令的直接線索還暫時沒找到,白筱想向鳳沉璧發一發牢騷,卻在轉頭以後發現鳳沉璧正若有所思地出神。
「飼主?」
白筱見鳳沉璧沒有聽到,又把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拉長了音調喊道:「飼主,回來吧,天亮啦!」
「啊,什麼?」鳳沉璧忽然聽到白筱叫他才神思一醒,發現他們已經出了花滿樓,月如明鏡一般高高掛在天空,前方的巷子里空無一人,氣氛昏暗,身後的花滿樓人聲鼎沸,極盡繁華,好像兩個極端。
「你想什麼,想得出了神了?」白筱好奇地問道。
「我在想,秋夢縈樓主。」
「你說你想樓主?」白筱一怔,接著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飼主,你不會是看到人家長得漂亮,就春心萌動了吧?」
「我是在想,她有些眼熟。」
「你以前見過她?」
「不知道,只是覺得,她很眼熟,就好像在哪裡見過。」鳳沉璧微微皺眉,對於秋夢縈的熟悉感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嗯……說不定你就見過了?」白筱摸了摸下巴,隨口說道,「當然也可能是見過和她長得比較像的人,你記混了……啊!」
「怎麼了?」見白筱一驚一乍的,鳳沉璧問道。
「你這麼說……飼主,我突然覺得,我也覺得她有點眼熟了。」白筱猛然抬起頭:「秋乃涵!你覺不覺得,她長得和秋乃涵特別像!」
——
泉內芙蓉開,庭榭香縈。
一襲紫衣的女子,信步走入了襄陽王府這處最為偏僻的院落。
抬眼望去,一身黑衣的蘇空世依舊背對院門,在那方水池前餵養錦鯉。他看似全神貫注,彷彿沒有聽到來人的腳步聲。
秋夢縈伸了伸手,思考著如果此刻偷襲,會不會穿過蘇空世的心臟,讓一代萬金堂堂主殞命於此,但她卻十分清楚,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因為這個男人就算五感盡失,他手上擁有的風息氏神兵靨劫也能防禦下自己的所有手段。
「你既然已經進宮,除了花滿樓以外,就不該四處走動,更不該現在進襄陽王府。」蘇空世依舊背對秋夢縈,聲音冷淡地開口。
「我當然是來告訴你,你讓我說的我都告訴那兩人了,如此我們的交易就該兌現了。」秋夢縈收斂起臉上的假笑,緩緩走到蘇空世身邊,從蘇空世的手中抓了一點魚食:「養鯉魚?不像你的愛好。」
「萬金堂知道,沒必要你再來告訴我,你做到了。」蘇空世微微偏頭,斜睨了她一眼:「至於你將息廣留下的字畫交出,萬金堂就答應助你一臂之力,這是萬金堂的承諾,不會收回。」
「萬金堂的信譽或許如此,但蘇空世的信譽……你叫我如何相信?」秋夢縈抬起眼睛,盯著蘇空世的側臉,冷笑道:「當年我說,你不適合做萬金堂堂主,如今我也這麼認為。」
「當年我說,你不適合替沐雲我賣命,如今我也這麼認為。」蘇空世面不改色:「可惜,你的智商被他攥在手心裡,不會懂我說此話的含義。」
「我不是來聽你的高談闊論的。」秋夢縈聽到「沐雲我」三字,臉色微微一變。
「我也沒有高談闊論。」蘇空世似笑非笑:「我若想談論你們的朝廷大事的話,我會告訴你,即便攸王籠絡了京城內所有皇族,加上你裡應外合,也不會是龍卿司的對手。在龍皇眼裡,攸王沐雲我,也不過是眾多想龍鬚上瘙癢的跳蚤的其中一隻。」
「攸王能不能成為龍皇,不需要你操心。」秋夢縈的臉色更加難看:「但你不能侮辱他,不然就算是你,蘇空世,就算是你,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我母親還活著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蘇空世面不改色,突然說了一段完全不相關的話:「『戀愛的女人,沒有理智可言,我自己就是如此。』——我母親這麼說。」
「你什麼意思!」
「我就是這個意思,為了沐雲我的野心,你已經瘋了。」蘇空世問道:「你還能記得嗎,你還沒有被沐雲我哄得團團轉的時候的自己,那個秋乃嘉?」
「我不叫秋乃嘉。」秋夢縈冷冷地回答:「我叫秋夢縈。而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是否答應,你的勢力為攸王所用。」
「那麼你何必再問,我早說過,萬金堂不食言。」蘇空世忽然攤開手,魚食盡數灑進水池,瞬間溫順的鯉魚化身猙獰的野獸。
蘇空世靜靜地看著上一秒還相安無事的鯉魚,下一秒為了爭搶魚食互相爭鬥,忽然低低笑出了聲,蒼白又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因為這笑容陡然生動了幾分,竟多出了罕見的驚艷感,讓秋夢縈看得恍惚了一瞬。
「這就是皇族,我當然沒有養鯉魚。不這鯉魚,倒是正好可以拿來警告你,秋夢縈樓主。」蘇空世說罷,不再看秋夢縈一眼,就在此時,背刀侍者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對秋夢縈低頭施禮道:「秋樓主,請吧。」
「不必,我自己走,不過蘇空世,你可千萬不要忘了今日的話。」秋夢縈臉色陰沉地說完,冷笑著離去。
背刀侍者看著秋夢縈消失,有些不解,回身問道:「堂主,您為何唯獨對秋姑娘百般規勸?」
「你想知道?」
背刀侍者聽出蘇空世似乎心情不佳,低頭道:「我逾越了。」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十四歲,在知道皇族的情況下,教訓了那些紈絝子弟。」蘇空世沒有責怪背刀侍者,開口道:「那時的她,是個能夠說出『除了血統,皇族還有什麼』的伶俐女子,後來她被東王兒子報復,抓起來打了個半死,但到最後,她也沒有說半個『服』字。」
蘇空世陷入了回憶,冰山似的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一絲動容:「龍皇可不是什麼糊塗的昏君,她這次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堂主……是為秋姑娘深感惋惜么?」
「曾經如此有氣節的女子,因為沐雲我那樣妄尊自大的人,陷入了皇族這不見底的泥潭,難道不可惜么?」
「原來是堂主想起了母親。」
瞬間,帶著刺骨寒意的目光射向背刀侍者,背刀侍者不由一抖,忙道:「是我多嘴了。」
蘇空世這才臉色好轉,問道:「跟水銜歌來的那人,調查清楚了么?」
「回堂主,那人已經調查了。」背刀侍者眉頭一皺,答道:「但實在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只能查到近五年他確實都在白銀城做乞丐。」
「還沒有人能把背景洗到萬金堂半點異常查不到的程度,看來,他確實如他自己所說,是個流浪的乞丐……」蘇空世盯著水池中散去的魚群,若有所思:「秋乃涵,秋乃涵……在這個時期來到龍淵城……總不會只是一個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