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眾矢之的
「不能這麼說吧,不是我帶她到這個地方來,不是我把教書的事情讓給她,怎麼會受到這麼大的痛苦呢?這個事情的發生是老天爺造成的,但是也正好說明了,她是一個善良的、勇敢的、見義勇為的姑娘。出生那樣一個家庭,夠可憐的了,我並不是與她藕斷絲連,我只是了解一下治療情況,然後我就回生產隊,留下馮有珍在這裡照顧,等她可以出院,就把她送回家去,了卻這一件事情,然後我就干我的了。」
知道這是個沉穩的孩子,就說自己要睡覺,讓他拿著鑰匙走,到時候自己回來睡覺。
不知道在那邊要等多長時間,醫院的病床那麼多,天氣也不冷,隨便在那裡住一住就行了,明天一大早就回生產隊。
雲霞想想也是的,公社那麼多領導在那裡,這也不是婦女主任非管不可的問題。
夏永山回到了衛生院,公社的領導一個也不在,只有孫會計坐在門口打盹,馮有珍孤零零的坐在手術室外面,看見肖夏山來了很興奮。
「天晴了,雨停了——」馮有珍突然大叫一聲,是聲音太響了,還是見同學來了歡喜雀躍的有些失控,聲音停止的時候,彷彿受到了感應,手術室上方的燈熄滅了。
孫會計也從地上站起來,三個人眼巴巴的望著大門,沒有多久,擔架車推出來了,童真真躺在上面,雙目緊閉,呼吸平穩,夏永山鬆了一口氣:起碼現在她不疼了吧?
白醫生和朱醫生跟著車子一起,把病人送進病房,搬運到床上。
馮有珍又大驚小怪了:「怎麼?打著石膏啊?」
「不打石膏怎麼固定?」生怕把姑娘吵醒了,夏永山的聲音低低的。
「那也不能綁成狗腿一樣,還是彎彎的。」
朱醫生認真的解釋,說,手術很成功,不影響將來右手活動,但是關節不能動,彎的比直的方便活動。一定要保持關節的穩定,所以要吊起來。你們好好的照顧她吧。如果沒有感染,兩天以後就可以出院,在家裡休養,三個月以後,拆石膏就行了。
白羽凡把白大褂脫掉,遞給朱醫生。然後對孫會計說。雨停了,我可以回去吧?
在場的只有夏永山知道領導班子討論的情況。於是對朱醫生說,公社已經決定了,衛生院里缺人手,他就留在這裡工作,明天自己回去,把換洗衣服和日用品帶過來,麻煩族朱醫生給他安排住的地方。
馮有珍問自己怎麼辦?是不是等童真真出院,一起回生產隊。夏永山說她的任務就是護理童真真,生產隊也不是療傷的地方,童真真在農村一點兒用也沒有,所以研究決定,她破例回城。
「呀,不要下放了,太好了!」但是跟著又垂頭喪氣,說是別人回城,不是她回城。
夏永山就問,以犧牲自己的身體作為代價,這樣的回城願意嗎?她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一樣。但是聽說可以送真真回城去,又興奮起來,說那樣也不錯,正好回去看一看,家裡就那兩個男人,一定弄得跟豬圈一樣。
聽說他要回去,馬上就扭過頭來問:「你不陪我嗎?」
夏永山莫名其妙:「你是陪真真的,為什麼要我陪你?我是不是還要叫個人來陪我呢?」
「我們兩個就互相陪,不行嗎?」馮有珍笑得沒心沒肺,「她昏迷不醒,你們走了我就一個人,有話都不曉得和哪個說。」
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夏永山心裡有點發毛,還是說不行,他晚上就要回去,明天一大早要給學生上課的,叫上孫會計說,手術已經結束了,非常成功,現在放心吧。
兩個人一起出門,開著拖拉機回到生產隊。
一上課才發現,開始教學生的時候,沒有比較沒有鑒別,還是受歡迎的。有了漂亮的活潑的童老師,相比之下,男老師就很不受歡迎。孩子們一個個問,反反覆復問,問童老師什麼時候回來,不是說童老師不是這樣教的,就是說他的聲音沒有童老師好聽……
就在孩子們的嫌棄中上了幾堂課,還有十來天就要放假,堅持下去吧,以後就要跟他們告別了,這些小兔崽子,就是他們想要自己來教他們,都不可能了。徹底與這些小蘿蔔叮噹拜拜了。
不會考不上吧?也有點倒霉,第一次停課以後的高考,第一屆只有清華北大招生,第二屆不考試,73年偏偏要考文化課。考不上怎麼辦?臉還丟到西班牙去了!還是要抓緊時間複習一下,這邊要站好最後一班崗,然後就回城去找資料。這一屆同學當中,數學最好的是馮有珍,英語最好的是孟勻,其餘都是童真真挂帥,正好她也回城了,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向她學習。
至於姑媽的擔心,那是池塘禁撈——多餘(魚),男子漢大丈夫,不混個人樣子出來,拿什麼成家立業?三年的學習時間可不能虛度,等到功成名就,才有資格和她站在一起。
不是真真配不上自己,即使她手殘疾了,憑著那份聰慧,當一個老師不成問題吧,一定是很受歡迎的,那時候志同道合,郎才女貌,一定是神仙美眷。前提是自己要能考上大學,她要能夠有推薦的名額……
雖然成績只是中等,但好歹是規規矩矩的六六屆高中生,規規矩矩讀過12年書,看到文件上面說,初中畢業就可以參加考試,和他們一起進考場,還能輸了陣腳?就是六六屆有很多優秀的學生,一個生產隊三個字知青,他們成績都比我好,那又怎麼樣?人能不如命運?沒有被推薦的機會,就不可能跟我一起競爭,高考當中,我是雞首,也比牛尾巴強。
到那時,看我鯉魚跳龍門,黃騰達有時機,只要權力在手,弄個推薦名額不在話下,她畢竟有捨己救人的光輝事迹。就像父親有權一樣,他當局長的時候,就把一個打字員提升為主任科員,等他當副市長的時候,又把這個主任科員提升為局長,這人是女的,而且是漂亮的女人,後來就是自己的繼母,不會一代不如一代吧?
昨天晚上回家晚了,早上起的遲,跟著就去學校了,一邊要找人修理房子,把房頂補起來,他又要上課。還有家長們來打聽童老師的情況,送了許多土特產來,推都推不掉,一上午忙得團團轉。
中午回家,是爺爺燒的飯。聽說白醫生要走,老爺子很有些不舍,說那個人醫術真的有一套,做人也實在,學問大的很,天下什麼事都知道,燒菜燒飯還特別好吃,把自己的老毛病都治好了,做飯做菜也有一套,這人要是走了,自己可就少個伴了……
夏永山就說爺爺不厚道,自私自利,光為自己著想,人家學那麼大的本事,是為了治病救人的,不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的。不就是缺人照顧你嗎?那容易得很,啊,乾脆找個后奶奶,我們都不反對,好幾個老太太都想進門,不僅能照顧人,還能夠暖被窩呢。
爺爺吐了一口痰,說他小子沒孝心,白醫生走了,他還在跟前,娶個媳婦進家門,照樣可以照顧他。
夏永山笑起來了:「爺爺,你不能不為我們前途著想,臉朝黃土背朝天,沒有文化也能幹,我都高中畢業了,還要上大學去。你現在需要我幹什麼,都給你做了,學生放暑假,我也要回城了,準備複習功課考大學。」
「你能考大學?沒有這個命吧。去年就能夠考的,說什麼體檢不合格,跑回來療養一年,現在你們學生都來接受再教育了,廣闊天地就是你們的課堂吧。」
夏永山這才告訴爺爺,這兩年已經開始了,工農兵可以上大學,只是要保送推薦。公社就一個名額,姑媽爭取到了,還能放棄這個機會嗎?
老頭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我的孫子有出息啊,能夠上大學了,當然比照顧爺爺有用,去吧。好好的讀書去,咱們夏家的子孫,沒有一個孬種。當年,要不是我有先見之明,讓兒子參軍,讓女兒讀書,你父親你姑媽能當官?你讀了大學,一定比他們都強。」
夏永山給爺爺盛了飯,抱歉的說:「非常對不起爺爺,不能照顧你了,把學生課上完了,我就回城去找資料。複習功課,否則考不上,不能來跟你做伴,你是想我在你跟前呢,還是想我展翅高飛呢?」
「這還用得著老子說嗎!能飛多遠你就飛多遠,哪怕你飛到國外不回來,只要你出人頭地,把你那陳世美老子比下去。」
還說打聽一下,等童真真出院的時候送送她,結果,下午就收到一封信,說是童老師的,讓他轉交。他接過來一看,那字娟秀流暢太熟悉,蘇老師漂亮的板書是全校有名,不過,地址怎麼是板橋公社,雖然是一個縣轄區內,可更加偏遠,怎麼回事?還是要她本人過目。
她醒了以後怎麼樣了?不會那麼疼了吧?還沒有來得及說說話,正想看看去。下課以後,和爺爺打個招呼,就去對孫會計說,下午放學以後,能不能到衛生院去一趟?
孫會計趕緊說,就想去的,明天一早行不行?
夏永山說,起得再早也趕不回來上課,還是下午早點下課,早去早回。
聽說他要去看童老師,家長們紛紛送來禮物:雞蛋、紅棗,核桃、蘑菇、竹筍,實在沒有東西拿出手的,黃豆蠶豆也裝半袋子。孫會計還要把他家老母雞帶上。夏永山堅決不要,說公社食堂不會給病人煨湯的,姑媽家雖然能燒,但為了避嫌,晚上來的事兒最好都不要她知道。
把那些東西收拾好,整整裝了兩大竹籃,加上馮有珍與白醫生的東西,又是兩大包。收拾馮有珍的東西時,張誠鼎莫名驚詫:「馮有珍不想回來生產勞動了?」
「童真真哪個照顧?」夏永山反問。
「她媽不能照顧嗎?」
夏永山掏出信給他看:「說不定,也下鄉了。」
張誠鼎不無同情地搖搖頭:「那就慘了——」
「她慘還是你慘?」
「都慘。」張誠鼎直言不諱,「很明顯啊,童真真殘了就廢了;你的心上人如此這般,你們能不黃嗎?馮有珍回城當老媽子,不掙工分沒有口糧,她家兩個大男人米都不夠吃,她回去喝西北風啊?我呢,一個人獨守古廟。鍋裡面刷一刷呀,刷到一隻青蛙,想起我這個單身漢,心中亂如麻——小和尚命苦啊!」
這傢伙,鼻子小眼睛細,一笑兩顆小虎牙,可頭腦比誰都清醒,表面上看起來是個樂觀主義者,其實是個悲觀主義者,父親還有一技之長,在工廠里技術呱呱叫,家家有什麼機械的電動的電器的東西壞了,也都喜歡找他修,可是都混不出個名堂出來,自己更別說了,看來要在農村一輩子了。
但他經常沒有一個正經的樣子,現在又在一邊兒講風涼話,F很討厭,恨不得把他一腳踹到太平洋里去:「你才脫掉學生皮幾天,難道就想脫單了嗎?」
但是他說的未必不是事實,只想到回城市的欣喜,忘記了民以食為天,自己回去好辦,她們兩個還要把口糧帶回去。看他們這裡還有多少米?也就小半桶,乾脆,拿一個布袋子,把那些米全部倒出來。張誠鼎大聲嚷嚷,說他不吃飯了嗎?夏永山就讓他到自己家裡吃飯去——不過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沒有老頭子伺候小夥子的,下個月就可以到鎮上買糧食了。
張誠鼎也沒辦法,問珍珍什麼時候出院?到時候送送,以後城鄉差別距離越來越大,同學一場,就是見面都不太容易。夏永山靈機一動,說他批假,允許他參加送行——因為有那麼多的東西,馮有珍一個人恐怕拿不了,正好也可以回家看看。張誠鼎當然求之不得,再無怨言。